
【东篱】老年银杏树(散文)
读一株老年的银杏树,是一件很有意趣的事,较之读书更实在。
一
在我居住的小区的公园里,生长着一棵硕大的银杏树,大概是小区建造绿化时,开发商为销售房子制造卖点花费高价从别处移植过来的。这株腰围须两人合抱的银杏树,其实只剩下了干枯的躯干,所有的枝枝杈杈叶叶早已不复存在,直挺挺矗立在公园的一隅,似一根巨大的树桩。多年来,我只关注了它惊人的体型,而忽略了它生命的存在,因为它早已病怏怏垂垂老矣,而非一株完整的生机盎然的树。
漫步公园随意地一瞥,树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很是诧异,它那饱经风霜雨雪半死不活的躯干的一侧竟艰难地长出了隐隐的新枝,冒出了鲜绿的新芽。在它躯体的另一侧,部分树皮遭风摧电击雨侵而脱落,显得斑驳,道道裂痕刻于周身,裸露的肌肤已惨失了青春的光鲜。那皲裂的深褐色的树皮留下了累累伤痕,似乎记载着肆虐狂风、三九冰冻、严寒暴雪经过的印记,以至于它身体的一半已处于高度休眠的状态,而毫无生命痕迹的存在。
它到了暮年了吗?从前世到今生,我不知它已经度过了多少交替的时光,还是“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它在时序的轮回中餐风饮露,吸收了日月的精华,获得重生了吗?否则,怎么又会如此态度决绝地向世人宣示它生命的存在?我想,我应该以毕恭毕敬的姿态虔诚地向它致敬,我应该匍匐在它的脚下。它从一粒种子孕育、破土、发芽开始,拼命地生长,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如今却远离了故土,远离了同伴,忍受着寂寥的高度,忍受着死亡的疼痛。不是说故土难移吗?它离开了它曾经赖以生存的温床,要多久才能适应新的环境?我实在难以想象在遭受灭顶之灾饥渴难耐的情况下,它是怎样靠着不发达的根系疯狂地吮吸水分的情形,那是一种怎样的求生之欲啊,正如同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被人拔掉了巨齿关进了囚笼,眼神里所放射出的渴求驰骋草原的逼人心魄的目光。我第一次将植物和动物联系起来思考,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相像,这般吻合,这个画面是残酷的,我难以目睹了。
二
它身旁的河边,垂柳依依,以柔嫩的枝条摆动着妖娆的风姿,一些不知名的鲜花正娇滴滴盈盈欲羞。“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轻盈的诗意属于河岸的杨柳,不属于苍老的银杏树。杨柳叠翠,桃李芬芳,莺歌燕舞,蜂围蝶绕,公园里散步的行人或驻足观赏,或拍照留影,或徒步纵歌,临河垂钓。似乎都不再关注那株生命临终的老树了。这满园的姹紫嫣红、活力四射,泼洒出一幅动态绝妙的仲春水墨丹青,让人逡巡其中,恋而忘返。而这一株半枯的银杏在生命喷薄的世界里显得多么不和谐,它凋零的枝叶足以让人心生怜悯。但我看到的却是它干枯的只是一半,它应该获得新生,成为一具完整的生命,春天并不会完全抛弃它,它也有复苏的权利和能力。我伫立在树下许久,眼前仿佛呈现出一片沙漠里的胡杨林。“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死而不倒,倒而不朽,这是一曲白虹贯日、荆轲刺秦的壮歌,是一种震天撼地、震古烁今的生命张力。我相信除了胡杨,银杏也应该谱写出这样惊天动地的生命旋律的。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我想,这一株银杏树应该没有跨越千年的时间,它孤单单一具躯体也没有胡杨林给人以震撼人心的视觉冲击力量,其精神的象征意义也有限,但那几枝新绿却足以引发你对生命的思索,新生的枝枝叶叶,应该是从前世的浩劫重新来到今生的盛世?生命的葳蕤,永远都会给人蓬勃的力量和慰藉。
如果要说观瞻,增添怡人风景的话,我想,这一株在艺术家眼里毫无造型的银杏树,应该不会成为他们创作的素材,它没有深秋季节成片的银杏树经霜后所泛滥出的金黄,没有盘虬卧龙般的身姿,形成不了构图上的艺术张力,应该是无用之树。然何谓有用?何谓无用?我记得周作人说过:“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顺着周氏的话语,我突然想起了《庄子》里的一个故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段话翻译为现代汉语,大意是这样的:
惠子说:“我有一棵大树,人们叫它樗树。它虽然很大,却形态臃肿,且不中绳墨,不够直,它的小枝弯曲,也不和规矩的要求。因此它虽然立在道路旁,却没有木匠关注。现在先生的言论就是大而无用的话,众人都不愿意接受的。”庄子答言:“您没有见过狐狸一类的动物吗?它们卑身下伏,等待猎物出现,东西跳动,时高时低,但也会落入机关,死于网罟之中。斄牛的身体庞大,好像天上的云朵,它本领虽强,却无法捕捉老鼠。现在您有一棵大树,担心它没什么作用,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没什么草木生长的宽广的旷野中,在它侧边徘徊散步,在它下面逍遥闲卧?这棵树不会被刀砍斧斫,无物可害,即使没有太多作用,又何必为此苦恼呢?”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亦如同参禅三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
三
庄子是哲学家,善于通过寓言故事,从生命的大境界、生活的大视野观照宇宙、思索人生。我们凡夫俗子,眼光、境界实乃庄子笔下的夏虫、井蛙、曲士一类,自然不可能对生命有如此深刻的感悟。那么,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在这个浮躁的繁华世间,什么才是有用?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东西?什么才能给我们带来心灵的力量、精神的启迪?我想,这一株银杏树的劫后余生会给我带来很多的思索。
长期以来,我们所汲汲追求的东西何尝不是庄子眼里的腐鼠?它的新生已经违背了有的人的初衷,它正以生命的胜利者的姿态庄严地挺起生命的有用价值。这个价值,绝不是给绘画者做临摹的标本,而是给所有用心的人以精神的感悟,生命,哪怕还有一丝喘息,也不会自闭喉咙,归于灭亡,所谓一息尚存,奋斗布置,就是这株古老的银杏树的精神写照。
公园的不远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闹市,来来回回忙忙碌碌的身影分明都在各自追逐着一种有用的价值。忙邪?累邪?心灵安邪?不得而知。还是像那一株渴望生命的银杏树一样,守望初心,做一个灵魂的逍遥者吧。
心安,则身安。银杏树,此时在我的眼中就是一尊佛。
2021年3月2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