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记忆中的路井镇(散文)
4月初去了趟合阳,次日返回西安时,特意途经路井,那日逢集,街市上人很多。2012年12月去过路井,时隔几年,变化很大。
路井地处乳罗山下,北距合阳25公里,是合阳的南大门,沿108国道南下35公里,是大荔县城。过去,从西安渭南前往合阳、韩城乃至以远,路井是必经之途,即使是有了铁路和西禹高速,路井的交通优势依然不减,南下不远,大西高铁可以快速把你送到许多地方。路井不仅是交通要冲,自然条件也很优越。自大荔县北部边缘至黄龙山几十公里,是关中平原向陕北山地的过渡地带,这一区域由3级黄土台塬组成,路井为1级台塬,海拔600米,地势平坦,气侯温和,物产丰富。路井的路,原为雨露的露,为使用方便,借用道路的路,相传宋朝时,因水井得瑞露而取此名。瑞露是象征吉祥之露,这个地名与水井相关,背后似乎隐藏着一段当地先民凿井的传奇,单就字面来看,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不象“井溢”的村庄名称属于确有其事。明朝嘉靖20年8月28日,在合阳县城西南10余公里处,有个村庄一口300多尺深的陈年枯井,突然有水溢出井外,那个村庄遂称“井溢"。路井周边的诸多村寨城堡形成很早,唐时有了雷庄,范家洼始于元朝,而路井的村庄与镇街文化始于何时,我想一定很久。
路井以北五六公里有个地方叫"十八坎”,地方志称乳罗山,在我的认知里,山是石头的,远望一片灰蓝,而这一带分明是依次爬升的梯田。乳罗山主峰以西不远,曾是我的家乡和家庄。“十八坎”以上属于3级台塬中的2级台塬,海拔在6至8百米之间。和家庄是个苦焦的地方,十年九旱,千百年来,人畜饮水相当困难。过去在周边流传着“秦城和家庄,马尿泡馍馍”的顺口溜,秦城是和家附近的村庄。小时候,我去了别的村子,人家问我家在哪儿,我吞吞吐吐羞于启齿,好象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长大后我的梦想就是走出和家庄,走出和家庄似乎就能走出贫困。说来很巧,往年小升初都去县城,唯独那年划归路井,1965年秋,我读初中来到路井。
路井的镇街呈丁字形,以镇政府为中心,东街和南街店铺较多,西街有些冷清。西街除一户邓姓银匠店,多是路三大队社员,值得一说的是西街有个棉绒加厂,秋冬时节,棉花堆象个小山包,机器隆隆不绝于耳。加工厂西边的村庄叫高家,加工厂正北500多米处,就是当时合阳县西南片区的高等学府,县属公办路井中学。
镇政府径直就是南街。南街有新华书店、理发店、照像馆、地段医院,其他则为居民住户。我记的照相馆的那位师傅,他姓杜,合阳人念杜为兔,老杜人高马大,胖乎乎,看上去很温和。一日我去上街,见一位中年妇人手拿照片与老杜理论,“他妈的,叫你把我照好点,你就把我照成这样子,我就这么难看吗?”老杜赔笑说,“嫂子,我把钱退给你,你到合阳去照吧!”南街口是由东向西的108国道,国道北边有汽车站,公路养护队和车马店。那时的国道是沙石路面,所用沙石作为任务由政府分配给沿线村庄,路井段公路属于模范路段,1958年12月,路井养路队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群英会上,荣获由周恩来总理署名的“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奖牌。1960年至1970年代,胶轮车是重要的商业运输工具,用生铁铸成的铁轱辘车,是农业运输工具,老牛拉破车的形象用语,说的就是铁轱辘车,它是人民公社时期主要的农业生产工具,铁轱辘多用牛拉,体积小,载重少,行动缓慢。胶轮7车每套3至4匹骡马,载重两千多斤,那时城乡民用物资,部分依靠胶轮车运送。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武斗时期,汽车上路运输常常遭到造反派抢劫,胶轮车成了主要的商用运输工具,路井的车马店,就是为这类运输队设立的驿站。
东街是镇街的主要市场,有百货商店、生产资料五金门市部、人行营业所、邮政所、生猪收购站和各类饭馆,以及铁匠铺等手工业作坊。羊肉泡馍、油糕、扯面、辣子豆腐等是路井的特色小吃。文革时学校停课,有些同学寻求刺激,去饭馆或油糕摊赌吃,设定吃数以见胜负,临近极限,只见吃赌的挺着肚子,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加油呐喊不断,毕竟肠胃容量有限,认输者居多。生猪收购站也是热闹地方,尤其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养猪成了农民现金收入的主要来源,交售生猪政府是有奖励的,如布票、饲料票、化肥指标等等。那时养羊被列入资本主义尾巴,只有养猪、养鸡是受鼓励的,收购站门口两边的墙上,用白石灰水写着"猪多、肥多、粮多"的大字。鸡蛋属于紧缺物资,家家缺粮,养鸡的也不多,鸡和猪常常在巷子或村外,设法为自己搞点野食,食不足以养生,那时的猪很难肥起来,鸡下蛋时也不怎么勤快。有段时间,农村学校还给学生下达鲜蛋任务,许多学生说:"老师,我家没有鸡,哪来的蛋呀?”老师说:“找你妈要”。好象学生他妈除了生孩子,还有下蛋的本领。一颗蛋一角钱,不论大小,这种一刀切的价格回报,严重挫伤了产大蛋的积极性,鸡和饲养者都觉得很不公平。小学生交的蛋叫“爱国蛋”,这个名词从哪儿来的,我不知到,只觉的很有创意,那个时候,人的一切行为,常和政治挂勾。农村人养猪养鸡,肉和蛋都让城里人吃,肉蛋凭票供应,票证只发给吃商品粮的人。那是1972年的年30日,家里还没搞到肉,我骑自行车去了50里路外的甘井生猪收购站,表哥在那儿上班,我去走后门,家里8口人,一年到头未见过肉的星星点点,天快黑了,表哥尴尬地对我说:“没办法,你回去吧,路很远!”那一天,冒着刺骨的寒风,脚下是不曾消融的残雪,两次翻越金水沟,往返百余里。说起农民卖猪,也很有趣,离家前先设法让猪把肚子吃大,然后用架子车拉着匆匆赶往收购站,这其间最怕是猪拉屎尿尿,那猪老弟也常常有点善解人意,多数情况下都能坚持到过磅后,报出体重才把肚里吸收不了的排挤出来。
阴历6月13日是路井一年一度的庙会。平时每旬见1见7是集市,集市上大凡农村人生产生活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小到柴米油盐,大到牛马猪羊,中午时分,人声鼎沸,叫卖声此起彼伏。西街是牲畜交易市场,讨价还价的方法很特殊,卖方和买方还有经纪,把手伸进对方袖筒,互相捏着指头,就能明白要价还价和最终的成交价,人类创造的有声语言在这里失去了用途,这种暗箱操作让我觉的不可思议。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西街的生意都很红火,只是待到天黑,这一带的卫生和味儿都不大好。每逢例会,方圆十几里,早晨和傍晚,赶集的,回家的,条条村道人流不息。文革初,学校宣传队常在集市上演出,节目要么是歌颂,要么是批判,那时主要批判所谓的“三家村”,起初我以为这是北京附近一个象路井样的村庄,后来才知到那是邓拓、吴含、廖沫沙3个人,“三家村”是个属于文学性质的形象用语。演唱批判性节目,我根本看不出演唱的同学有一星半点对反党份子憎恨的表情,他们关心的是看自己嗓门亮不亮,能尽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割资本主义尾巴,集市被取缔,镇街一派萧条。
在镇政府会议室,我听过张秋香的报告。那是1965年的深秋时节,合阳县副县长白坡平,陪同全国劳动模范、植棉能手、渭南县双王公社社员张秋香,来到路井向机关干部和学生,介绍她通过科学种田,提高棉花单产的先进事迹。遗罕的是在不久后开始的文革中,年过半百的张秋香,被指责为陕西省省长张德生树立的黑典型遭到批斗。白坡平副县长在运动之初就被揪斗,家被查抄,妻子和女儿屡受惊恐,年复一年的羞辱折磨,使她们悲观绝望,1969年3月母女二人自缢身亡。
东街有个特别的地方,不知该叫剧院还是会场。从一个小巷往里50多米,园子很大,可容纳上千人,有个砖木结构的舞台,农村人叫戏台。文革前,村庄里的业余剧团常在里边演戏,主要是传统剧目和少量象《梁秋燕》类新编现代戏,农民把传统剧叫老戏,把现代剧叫新戏。文革开始后,兴起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宣传队既演革命样板戏,也演小节目,"四老汉打岔"、"老俩口学毛选"是很时兴的节目。偶有县剧团商演,我在那儿看过山西省万荣县蒲剧团演的《白毛女》。园子里最热闹的还是开群众大会,声势浩大各种名堂的群众大会隔三见五。遇会日红旗飘飘,锣鼓阵阵,尤其是年轻人,兴高彩烈,开会既是政治任务,还能挣点工分,热恋中的男女青年还能见到自己的朋友。那时农村青年十七八岁就定亲,二十来岁结婚,定亲后,很少有机会见面,不少人以前并不相识,尽管这样,这种听天由命的结合,并不影响生儿育女和家庭的稳定。现在的年轻人虽然自由恋爱,离婚案件却逐年攀升。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到这个园子来,在举行各种类型的批判会时,主席台下总是会站着一批叫做“牛鬼蛇神”的人,他们大多是些中老年人。牛鬼蛇神这个词现在听起来有些希奇,那时却是常用词。
路井粮站位于镇街北边500多米的巷子,那一带的住户属于路一大队。路井粮站负责收购路井、孟庄、独店三个公社的粮,有时和家庄人也来这儿交粮。卖粮时间较为集中,验收过磅后要送到指定的地方,扛着百拾斤重的粮袋,沿着木板搭建的阶梯,一步一颤地上到垛子顶端,实非易事。农民把交售公购粮叫“上粮”,这个名词很形象,过去要给朝廷“上贡",“上贡"算是赋税,或许“上粮”是从“上贡"演绎而来,在农民看来,给朝廷输送皇粮是天经地义的事,农民“上粮”自觉而积极。“上粮"是力气活,去的多是年轻人,小伙们常为排队打群架,大村庄总因村大人多取胜。文革时,什么“爱国粮”、“反修粮"名堂不少,“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粮食产量徘徊不前,吃饭问题始终是个难题,那时亩产二三百斤就算不错,夏粮若不能完成任务,就得用秋粮去补。1970年代,有些生产队用种红薯的方法夺高产,有一种叫"农大红”的品种,亩产可达几千斤。人民公社规定4斤鲜红薯算1斤小麦,亩产400斤算是粮食生产“跨黄河,过长江"的指标,种红薯的生产队因此受到表彰。听起来人均分配的粮食不少,上顿下顿吃红薯也不是个事儿,况且“农大红”口感很差,不少农户用来养猪,久而久之,猪也哼哼唧唧不肯走近食槽。红薯不易贮藏,只好切片晒干卖给粮站,深秋时节,阴雨较多,晾晒过一波三折,若是切片后几天不出太阳,极易腐烂。那年月当个农民,活着实在不容易。
1965年,合阳县总人口27万,时有高中1所,在校370人;初中6所,其中民办1所,在校学生2400人。路井中学属于公办学校,设于1960年,每年招收两个班,总数不超过百名,1965年扩招为3个班,每班60人,生源为路井、孟庄、独店3个公社。
路井中学位于镇街西北一隅的黄土台塬上,大门两侧是高大挺拔的白杨,黄土筑就的围墙上分别写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大字。一条小道将校区从南到北一分为二,西边依次是操场、校舍和农田,东边的建筑较多,有教室、宿舍、图书馆和食堂等。20多名教职员工,大学学历居多,体育教师尉照坤毕业于西安体育学院,音乐教师张培乐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外语老师胡性兰,湖北人,是西安外语学院的高才生。有个叫刘仙祜的老师,个头不高,说话幽默,像是医院的全科大夫,能代数学、外语、语文课,写的一手好字,通音律,学校宣传队排节目,从音乐到表情动作,全靠他策划,有人说他能给剧团当导演。
学校生活很清苦。宿舍是通铺,炕是用土坯砌成,水泥抹的表层。那时的冬季特别寒冷,被褥单薄,又不曾有火,三九天常有风雪来袭。吃饭的事通常是这样:把馍或者红薯用1根筷子串起来,或者装在小布袋,课前放在食堂的蒸笼里,开饭时再把馏热的馍,蒸熟的红薯取回,有时用瓶子或小铁合从家里带点油泼辣子或者红白萝卜丝之类。白开水,干吃馍,这种生活现在的孩子无法想象。以前是牛或驴拉磨,1960年的大饥荒,牲畜大量死亡,自那时起成了人推磨,农村人磨面,先把白面收起来做面条吃,剩下三分之二的黑面用来蒸馍。尽管馍黑,能吃的时月也不多,冬春时节以吃杂粮和红薯,小米稀饭或者包谷糁为主。星期天下午去学校,要把一周的干粮全背上,没有油水,没有付食,充满活力的肚皮全凭馍夯。天热的时候很麻烦,没有几天,捂在布袋里的馍开始长毛,待到周5周6,会生出墨綠的斑点,甚至发酸。学生灶也有馍和简单的饭菜,吃的人很少,大多数同学只是偶尔吃吃,算得上是改善性享受。
清贫的生活并没有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好,人们对物质的需求因时代而不同。那时贫下中农经常忆苦思甜,再说和1960年相比,至少没有生死存亡的饥饿威胁,再与许多同龄人比较,似乎还有点自豪。那时,小升初是读书求学上升通道的隘口,和我同时在同一学校拿到小学毕业证的约有90人,仅有不到20人被初中录取,其余70人从此成了人民公社小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