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阿婆之痛(散文)
一
阿婆孤身一人。一只黄狗总是与她形影不离。那条狗就叫“虎子”,与她死去的儿子同名。老人经常坐在门前的小河边,静静地望着远方发愣,有时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虎子就坐在她的身边,大多情况下一动不动,偶尔来个卖货郎或乞丐,它便站起来朝那人叫唤几声。
在别人的眼里她确实有点精神错乱,但是我很尊敬她,叫她阿婆。说来也怪,孩子们偏缠着她讲故事。其实她讲的故事向来是断断续续的,经常讲着讲着就哭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爱听她的故事,每次都把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其实我们最想听她亲身经历的故事。听奶奶说她年轻时看到过日本鬼子。她的丈夫和儿子就是被日本人杀害的。每次我们一问到此事,她总是老泪纵横,啜泣不止,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疯孩子,哭闹不止,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便递上手绢,有的孩子则悻悻地溜走了。
政府每月都给她一定的生活费,物质生活是有保障的,何况老人过惯了清苦的日子,也花不了多少钱。阿婆对我们这些小孩子非常好,一些好吃的总留给孩子们吃。记得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霜果”(一种食品,方言式的称呼),吃在嘴里甜甜的,脆脆的,沾上口水后便化化的,随即入喉,甜到了心底。除了吃,孩子们还求着她讲故事。她的老家是江南山里,小时候她跟父亲上山打猎,摘果子,真的遇见过老虎。老虎一般潜伏在荆棘丛里,全身花花绿绿的,与草丛一般颜色,猎物一般很难发现它。待猎物靠近它时,它会突然跃起,从高处直扑下来。猎物很难逃脱。有一次,要不是她的父亲反应快,提前开枪,她可就危险了。阿婆这次精神特别好,思路清晰,讲得绘声绘色,听得我们这些孩子一个个瞠目结舌,非常崇拜她。那时她才十五岁,弟弟妹妹还小,父亲本不想带她打猎,可她体谅父亲养家糊口的不易,死活要跟着父亲学打猎。
讲着,讲着,她突然又想到了死去的儿子虎子,这次的故事又没有讲完,我们都感到很遗憾,不过早已习惯了。
可是在她的心目中,日本鬼子比老虎更可怕。
二
1938年初,日本人攻克南京之后,顺江而下,开始进攻安庆。当时安庆是安徽的省府所在地,是兵家必争之地,为了延缓日军的推进速度,蒋介石派重点进行阻击。许多将士因此为国捐躯,由于实力不济,国军最终还是大溃逃,留下了一些伤员遭到日军的无情杀戮。当时的阿婆才30岁,丈夫是个土郎中,叫王安平,他们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所以叫虎子。阿婆本名叫苏秀云,几年前经人做媒从江南嫁到了江北。
此时,屋外非常吵闹,到处鸡飞狗跳,枪声不断。日本人到处抓国军溃兵,抓到就杀,谁家窝藏他们,也要被杀。年轻的姑娘们为了避险,大多用锅烟灰将脸涂黑,这样还不放心,她们有的躲到锅灶里,有的躲到床底下,有的躲到庄稼地里,竟然还有人躲到了河里。苏秀云天不怕,地不怕,因为她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
“嗵——嗵——”门外有人在敲门,秀云想要打开门,王安平摇摇头。秀云没有听他的,从门缝里窥视了一下,犹豫几秒钟后还是打开了门,一个受伤的国民党士兵倒入了门里,背上流着血,嘴唇翕动。
秀云惊呆了,王安平也吓得双手直哆嗦。这要是被日本人发现了,全家都得完蛋。但是有一种直觉告诉她,自己的同胞为了抗日而受伤,再怎么危险也要救。
秀云迟疑了片刻,猛然叫道:“得把他抬进屋里来啊!”王安平这才恍过神来,夫妻二人将这名受伤的士兵抬进了屋里,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包扎,然后又抬进了家里的地道里。说来话长,王家祖上算个中等的地主,王安平的祖父为了防止土匪抢劫财物,在家里秘密地挖了一条地道,地道一是为了藏身,二是为了藏宝。这条地道直接通到后山崖,出口有树木掩护,非常隐蔽。人可以攀着松树上下,虽说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是这也是特殊情况下保命的重要举措。这下可以派上用场了。这名伤兵伤得不是很重,一颗子弹打进了后背靠近肩胛骨的地方,血已经浸染了整个后背。需要尽快取出子弹止血包扎,对于小小的土郎中王安平来说,真的有点力不从心,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搏,还好家里有祖传的治枪伤的药物,以前跟着父亲给别人治过枪伤。
外面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夫妻俩不禁紧张起来,难道又来了伤兵?秀云的心怦怦直跳,如果再来一个伤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收了。
秀云犹豫片刻还是走出了地道,费力地将米缸盖上入口,入口上还铺着地砖,跟别处没什么两样。透过门缝一看,原来敲门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七岁的儿子从外面回家。
“妈,家里怎么有血啊?”虎子突然问道。
这引起秀云的高度警觉,外面的日本兵朝屋子走来,清洗血迹是来不及了。她灵机一会,猛的一巴掌打在虎子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一滴滴滴在地上。她将儿子的脸一抹,满脸是血,然后从锅灶里搞些黑灰在自己的脸上使劲地抹着,一个漂亮的小媳妇,瞬间变成了丑老太婆。
日本人用脚踹开大门,明晃晃的刺刀闪着寒光,直逼秀云娘儿俩而来。其中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军官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的,见到伤兵没有?不老实就死啦死啦地。”
吓得秀云搂着儿子直摇头。
那日本军官抖了抖小胡子,指着地上的血,突然喝道:“这是什么?”
秀云连忙放开儿子,儿子正好是“沙鼻子”,本来一碰就流血,何况是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此时正血流不止呢。
“哟西,开路!”几个日本兵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瞅了瞅母子俩便走了。不过临走时,他们抢了几只鸡。
秀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三
本以为日军要离开安庆,谁知他们竟在这里驻扎了下来。但是那个士兵的伤情不能拖延,王安平夫妻俩冒着危险给他动了手术。王安平先用自制的麻醉药给他喝下去,然后用刀子划开伤口取出子弹,好在一切顺利,那名士兵总算脱离了危险。原来,他是个“哑巴”,说话不清,因为耳聋,那是十一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导致的。他边说边比划,他是被国民党抓壮丁当的兵,本是一个小鞋匠。他们的军队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这名小战士看上去还不满十八岁。秀云夫妻俩一比划日本人,他就非常激动,恨得咬牙切齿。有时半夜里痛醒了,哭泣不止。秀云夫妻俩跟“哑巴”越来越熟,亲如一家人。他的伤也渐渐养好了。
有一天,秀云夫妻俩做了一顿好吃的饭菜,准备给“哑巴”送行,不幸的事发生了。一个小队的鬼子突然将院子包围了。不知道是有人告密还是他们嗅出了什么味道。之前那个长着小胡子的日本军官。一把抓住王安平的衣领,凶神恶煞地说:“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快交出国军伤兵。”
王安平一时慌了神,不知所措,脸上紫得像猪肝:“我……我不知道……什么伤兵?”于是两名日本兵抓住他,小胡子使劲地扇他的嘴巴子,一掌下去,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红印,多打几下,鼻子开始滴血,嘴角也开始流血。
“说不说,不说打死你。”日本人的翻译官跟着嚷嚷,“快点交代,有人都已经看到了。”
秀云朝安平摇摇头。他忍着剧烈的疼痛,向秀云点点头。
小胡子军官没了耐性,抽出军刀刺向安平,安平立马倒下了。秀云撕心裂肺地喊着安平的名字,嘴里痛骂日本人。几名日本兵却哈哈大笑,从杀人中似乎体验到了某种罪恶的快乐。虎子冲上去咬小胡子的手,反被他用一只手高高抓起,另一只手掏出了手枪,问道:“你到底说不说?”
“不知道,你们这些畜生!要杀,杀我,不要冲着孩子来!”秀云挣扎着想去夺回孩子,可是她被两名日军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小胡子另一只手直接扣动扳机,打中了虎子的胸膛,顿时殷红的鲜血浸染了虎子的胸口。那年他才七岁。秀云脑袋一嗡,瞬间瘫软下去……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传来了枪声。原来“哑巴”从地道的出口出来后,在外面放了一枪,想引开敌人。后来才知道,“哑巴”打完子弹后,咬掉一个冲上来的鬼子耳朵,抱着鬼子跳崖自尽了。
此时屋里只留下秀云一人和地上两具冷冰冰的尸体,她呆若木鸡,家里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后来,她变得疯疯癫癫,披头散发到处骂人。她傻了,乡亲们都暗暗地照顾她。1945年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她竟然哭了。新中国解放以后,在当地党和政府的关怀下,生活得到了保障,精神也有一定的恢复,但是还是经常说胡话。八十年代初,也不知是哪里的流浪狗一到她家就不走了,一直陪着她。她的大脑仍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经常叫“虎子”儿子,抱着黄狗絮絮叨叨,流泪不止,虎子便“嗷嗷”地用脑袋在她腿上蹭。
四
1988年下半年,我才读小学六年级。有一天爸爸特意跑到学校,告诉我阿婆突然晕倒,快不行了,她想见我最后一面。那一刻,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像决堤的河水直往外涌,泪水瞬间打湿了我的书本。我推开父亲,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跑向阿婆的小屋。老黄狗和她一样,也到了垂暮之年,趴在她的床前,眼睛里似乎在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阿婆,阿婆……”我扑通一下跪到她的床前拼命地摇着她的手,她没有任何反应,乡亲都摇摇头——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想着她的好,想到她孤独的一生,我泪如泉涌……
在别人的眼里,也许她是个“疯婆子”,经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口齿不清,很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对孩子们特别好,就像我们的亲奶奶一样,给我们讲故事,给我们吃的,给我们好玩的,教我们打玩具木枪。
下葬那天,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送别的人真多,有乡村两级领导,有老人娘家亲戚,有当地的村民……人们低着头,眼睛里噙着泪花。
老人们说:“要不是救人,她也不会弄成这样,哎……”
“可怜啊……”
政府将她与丈夫、儿子的坟葬在了一起。经历了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他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夕阳西下,虎子悄悄地趴在阿婆的墓碑旁,迷茫地望着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