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和尚愣头一个。话少，力大，好像挑行李是天生的，你看他噗嗤噗嗤挑着行李跟在僧后面。冷不丁向僧问上一个佛学的问题，总会让僧想个半天才回答出来。
　　 “悟净，这种深奥的问题你都问得出来，看来你修为不浅。”僧说完后有些惊异地赞了一声。
　　 沙才嘿的一笑：“还是老师修为深。”
　　 老沙实际后悔跟我们西行的。他表面上老实随和，内里却很叛逆的。他爱重金属、搏击、健身。每晚休息的时候，他总要练练拳脚挂在树干上拉引体向上，有时还旋风似的转，做体操运动，接着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单手、双手、单指、双指，直到坚实发达的胸肌、胳膊、腹肌沁出有些发褐的汗，才作罢。接着，他会跑得远远的，扎上半个时辰的马步，扎完后全身舒展活动，将他那套狂沙拳和降魔杖法演练，常对着水塘边练边研究招式的得失。
　　 大家前行的时候，他总会落到后面八丈开外，扯开金属嗓子，高歌一些我们从来没听过的歌曲，声震九霄，惊得天上的飞鸟四散。他那个嗓音沙哑中带着磁性，极富穿透力，刚猛中有柔婉，忽高忽低，时疾时缓，拖长的尾音微颤，如芳醇余韵悠然。我们听得陶醉，长老便也彪了一把他的悠扬的男中音，将佛号声一遍遍唱诵，老沙就来个二重唱，和长老互相衬托，如两条蜿蜒上升曼舞的龙。这时候，猪总忍不住拉开他的碎玻璃嗓，只要他一嚎，老沙和长老立马停止。
　　 我便蒙上耳朵，吼：“杀猪嗓闭嘴！”
　　 长老也叹道：“悟能，你总是将唱弄成嚎，而且是杀猪似的尖嚎，看来你天生无艺术细胞！”
　　 其实，过流沙河那次我们交手不过瘾，这一路，趁僧睡着，我们仨又切磋了好几回，对于老沙的狂沙拳我有颇多微词，认为他的快而不准，猛而不实，简单粗暴，虽然刚交手他可占上风，但几招下来，他就乱了，我只要将猴拳施展稳沉张驰有度，他便渐渐下风了。再说我身手灵活机动，常常一拳一脚打在他腿上或背部。他的降魔杖倒是有些功夫，威猛凌厉，一人对付百十个不成问题，他的杖上还能射出一圈圈强劲的金光刀，他能簸土扬沙，还有深厚的水下功夫，对于这些我还是挺欣赏的。猪最多和他打上两百回合就处下风了，猪只能用他那两个招风大耳搧出走石飞沙才能与老沙的金光刀较上劲。猪的绝招就是倒打一耙，老沙的绝招是狂沙九铲，他俩个我看差不多，往往打得火星乱冒天昏地暗，周围十丈开外的树木草花倒一片，他们才气喘吁吁地收手。这时，猪指着老沙吼道：“别忘了俺还有一招霹雳火球没用，不然俺早就将你的杖撞飞了呢！”老沙嘿的一笑，道：“二师兄，你那个霹雳火球其实就是猪癫疯，刁横野蛮之极！俺看跟那些混混打法差不多！”猪红了脸道：“管球蛋么！只要能克敌制胜都是好招！”我在旁边乐了，心里知道，老沙略胜一筹些，他有点让着八戒。刚才要不是他将那个狂沙九铲收了些力道，猪耳朵早就掉下一只了。而八戒一点都不让，招招蛮狠，一个倒打一耙将老沙勾了个720度的凌空翻（摔得够重的），这是我有些瞧不起八戒而欣赏老沙的地方。我还知道，老沙心里不服我的武艺，因为我个小又瘦，猴拳和棍法四两拨千斤，不是他崇尚的那种刚猛武艺，再说他那种壮硕健美的身板那点不强过我二十倍？输给我当然是不甘心的。
　　 他不想跟我们西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挑担，不想老落在后面，觉得自己跟个苦力长工似的，老师说停就停，说煮饭就煮饭，还得去拔野菜野果捡柴割草喂马，还要给我们仨洗衣服……这些猪都瞧在眼里，猪偷偷跟我说，老沙有意见，整天绷着脸，闷声闷气的，除非僧讲起佛法唱梵呗的时候，他才有点兴趣，跟着唱学。
　　 “后悔打碎琉璃盏吗？”我问他。
　　 “其实那天不是我值班，是赵公明，赵公明请病假，我又给李靖叫回来……”
　　 “老沙，俺知道你不乐意你的工作。”
　　 “……他娘的，我在人间修行了360年才得以上天。初来天庭干了五年的保洁和搬运才转正，分去做天庭会议的服务员兼安保——其实就是端茶递水送神迎客，布置会议室这些零碎工作的小工……干长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看人脸色仰人鼻息，还不管吃住，你知道天上的生活消费水平有多高吗？俺就租了一个马桶、床铺、健身器材挤在一起的六平米棺材房，一月就要九千的租金，一个炒饭都要七十元，他娘的，扣去吃住交通费用，俺还剩个毛？想去听元始天尊的一堂课都付不起学费！……”老沙终于一股脑倒出来。
　　 我也倒了苦水：“我们都不容易，谁叫我们是草根修行妖呢？你说俺大闹天宫的赔偿费有多少？是三千五百亿零一千九百八十元零三毛五分二厘！你打碎个琉璃盏算什么？俺就是将花果山还有我那一窝猴精卖了也赔不完！怎么办，只有豁出命保老和尚西天取经来抵这笔天债！否则要被削去三花除了五气废了琵琶骨，压在五行山下五百万年，再打入地狱二千年受苦！……乖乖，俺们活得容易吗？闯祸的代价就这是这种！其实，玉帝他们够阴险的，蟠桃管我啃，仙丹任我吞，王号准我封，打架胡来让我干，末了再跟俺一算账——只要我付得起承担得了——就是凌霄殿打成粉碎都好说！”
　　 “……听大师兄的意思，是玉帝观音老君他们故意安排这天大之祸给你闯的？不会吧？！！”老沙睁大了眼睛，忽然浮上坏笑，带着嘲讽和怜悯、不解，忍不住大声吼道。
　　 “——俺赔偿不起，不然怎会被他们逼着给小唐当天下最艰巨风险的保安？！！天意啊！早早就这样安排了！”
　　 “说什么呢！安静！”树丛里安睡的长老不耐烦地叫了一声。猪睡得很死，数丈外还传来他的雷鸣鼾声。
　　 我们走远，领略着初生的月色又唠了起来。
　　 “你是怎么打碎琉璃盏的？”我问。
　　 沙从火堆前站了起来，转过身打了树一拳，半天才说出：“其实我是故意打碎的。”
　　 我笑说：“俺就知道。”
　　 李靖手下那个王灵官经常去上面告我不服管理不合群油水不进，开会那天李靖就在会议室外训斥我一通，叫我不想干就别干了，下界做个城隍鬼使也好。我顶道，那肯定是天上没事，开会太走形式，官僚风横行，我们这些做基层的待遇你们又想压低，节省人力资源，才拿我开刀的吧！
　　 “李靖差点祭起他那个塔来罩我，骂我竟敢顶嘴，罚我三个月的工资，再干三个月撵下界去做小鬼使！我心中有气，上主席台上倒茶时，一气之下便将玉帝位前的一盏琉璃杯砸了，当时好多服务生都吓傻了，正巧李靖进大厅视察，见状大怒，当着众人骂我工作失职毫无责任心抗压力，当即要炒我鱿鱼送交法办，玉帝知道后便将我罚下流沙河做了一条鲨鱼……”
　　 我们正说着，猪忽然醒了，跑到树丛深处去换了一条内裤，偷偷去溪边洗。
　　 沙咯咯一笑。
　　 我低声在沙耳边说：“悟能过不了女色关，我们要多理解点……”
　　 我和老沙坐在树根前，只听得长老叹气道：“八戒啊，淫邪是我们出家人的死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
　　 “老师，弟子才离开高老庄七个月啊……”只听猪嘟嘟囔囔怯怯羞羞地说，“哪像老师你啊，从小就当和尚被佛祖保护起来，六根清净，远离女色荤腥，从小清净，长大就清净；俺老猪从小就在声色犬马里混，那天庭美女如云，莺歌燕舞，花花绿绿，耳鬓厮磨，日久生情——偷下天庭找找爱欲的仙人还少吗？！弟子怎会不受熏染？后来被打下界错投了猪胎，愚痴更甚，见了女色自然就流哈喇子……那个什么孔子都说食色性也……君子慎独……郁郁乎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也乎哉……”
　　 “……唉！装模作样第一！你还有理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长老的戒尺抽在了猪屁股上，猪痛叫一声：“老师莫打，听俺弟子忏悔……师父，如果一点冲动都没有，一点欲望都没有，就是修行，那所谓西行取经岂不成了太监之旅？况且太上曰：‘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弟子敢问老师，修炼深厚之士的小弟弟就不会挺拔吗？”听得老沙又咯咯地坏笑起来。
　　 只听那长老清了清嗓子，又训道：“八戒，为师不管你的隐私，只是劝你少往那些过往女子身上瞟，好多都是绣花枕头粉骷髅白骨精！为师知道你天上受过高等教育，读过些高头讲章，但你没读懂读透，要知：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利剑斩凡夫……咳，这世道都在过度消费，兜卖物欲，纵情声色，消费你的精气神，费完你就玩完了！你想取经修行，就要断绝这些歪七八糟的东西！更不许你整天揣着那本春宫图。”说着，只听长老一把抢了过去撕了个粉碎，对猪道：“想证果成道就要拿出决心和勇气！……为师已经忍你很久了！”八戒跺脚嘟囔道：“又是死猴子的谗言！”
　　 我抿嘴一乐。
　　 那长老顿了顿，才平心静气地说：“悟能，你刚才引用了道祖的话，但不得要解，为师要跟你说一说。道祖的意思是说，修炼有道的人，毒虫、猛兽、恶禽都不能伤他，那是因为他筋骨柔韧心平气和的缘故。他好像初生的婴儿，本不知男女交合之事，但他却有生理反应，男根会勃起，那是他的精气充盈的缘故。即使整天号哭叫嚷嗓子也不会哑，那是他的冲和之气达到极致的缘故。我们修行之人，就要保持这种心平气和的婴儿心态，才能无欲无求，常养精气神。精气充盈生机勃勃时，我们平心静气，精气自会返本归元，炼精化气，身体安泰康健，道业又会进了一层。要是我们执着声色，尤其是酒色，便生出无名妄火熊熊催动，那我们就会将修炼得来的精气转耗在酒色财气上，长此以往，三宝耗损，百病丛生，性命难保，还如何用有用之人身修佛证道？你整天看那春宫图催激情欲宣泄精气，不说道行难进，就怕再过几年连耙都拿不动，便成了这西行路上的病痨鬼啊！还何谈取经？所以为师劝你不可看那等书画，保持清心寡欲的状态，才是长生保命之本！”
　　 只听那呆子半天才道：“……多谢老师指点，弟子受教了……师父，弟子再问您一个问题，您也有上述的生理反应吗？”
　　 我和老沙听了半天，才知这长老也深谙道家修炼之法，虽然一路妖妖魔魔颠簸受苦，但从未见他生病退却，果不愧是金蝉子转世，三宝护持得好。刚才听这呆子慢吞吞带调侃似的一问，我暗笑：这呆子就是嘴碎找打。
　　 “哎，我们都爹娘所生，如何不会？”这长老提高声调反问，又温和地说：“要善加守护身心，调理饮食起居，自然能保持赤子之身，佛心常驻嘛。”
　　 “师父，说得容易做得难，俺弟子只要一想到这西行一路千山万水妖魔鬼怪，每天都要担惊受怕，风餐露宿，忍饥挨饿，不说别的，就是这翻山越岭，披荆斩棘也够呛，还不能享人伦之乐，家庭幸福，一味素食青灯，真好不寡然无味。”
　　 “八戒，为师早就说了，你要是挨不过这苦，绝不勉强你。你贪恋红尘男女酒色也无可厚非，想辞职不干也行，只要保人观音菩萨批准，原告嫦娥姐姐不追究你的调戏之罪，为师绝不勉强。若是你能做回天蓬大元帅，为师也为你高兴。但为师要提醒你，过去的已然过去了，没有后悔药，想回到以前，想换一种你向往的生活，你就得偿还从前的账，你还清楚了，天高海阔任你去也。”
　　 猪默默无言，低声泣下。
　　 半晌，只听长老叹了口气，又道：“为师还不是犯了错才被罚来人间磨炼？为师当年在西天大雷音寺座次仅列观音之后，席位何等尊荣？只因为师一时轻慢懈怠佛法，失职于岗位，才被如来撵下人间历练。为师现在明白了，在其位就得兢兢业业，尽心竭力，万不可偷奸耍滑，尤其在高位之人，特别重要，不然身败名裂还贻害苍生！我们有缘——佛家讲这是‘共业’——这缘牵引了我们聚在一起西行取经，它是自我救赎，也是度人度己。你想想吧，除了跟为师西行取经，你还有什么能将功折罪的最有用的路子吗？”
　　 ……夜又静了下来，长老和八戒许是睡了。我和老沙听了师父的话，各想心事。
　　 老沙看着篝火低头沉思，凉风吹过，月华高升，星空深邃幽蓝。
　　 我说：“老沙，慢慢你就习惯了。再跟你细细说说。以前我跟长老也像八戒那样整天和他争论，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除了跟长老西行取经，还有什么最有用的自赎之路？再回花果山当大王？再接着跟天宫对着干？没有出路，最后只落得魂飞魄散，千年道行一早丧的结局。我们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就有修道之人的宿命。不成仙佛就成魔。就这两条。你我都不是想成魔的那一路人。我们想跟玉帝观音老君如来那样，有尊严有功德有成就。既然想成为他们那样，就得取经受苦。说实话，俺起初也不想西行取经，但俺记得老龙王年前在水晶宫劝我的话。”
　　 “哦？”
　　 “老龙王说，张良三次拾履才得黄石公真传，做人做事嘛，少点傲心躁心，多点平心诚心，才能成事。”我笑着拍拍老沙的肩膀，“这段时间的苦活累活其实都是老师安排的，通过这两个月的试用，你算是通过了，以后不用你一个人干累活了。”
　　 老沙沉默无语，还在踌躇。
　　 “老沙，你知道俺当年大闹天宫的赔偿费是多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