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外婆的菜园(散文)
一
六月的清晨,晨风凉爽,丝丝温柔,送来了草木的清香。鸡在鸡笼里叫得荡气回肠,划破长空。年轻人还在门口的竹床上打着悠长的呼噜,主妇们已在厨房里忙起了早饭,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那是清晨最清脆悦耳的曲调。处于小镇东面的稻田和菜地在晨光中呈现着一种静美的情调。天色虽未亮透,但却有不少勤劳的人们下地忙开了,其中有一个便是我的外婆。外婆清瘦的身影被朦胧的晨光勾勒着,如一幅生动的画。
外婆在忙着给菜地浇水。
浇地的水来自菜地旁的一个小水塘。这个水塘比菜地低许多,要下一个小小的坡。水塘四周野草丛生,颇有天然意趣。水塘里的水终年不枯竭,水里长有水草,衬得水绿莹莹的,似乎也充满着活力。
外婆挑着水气定神闲地走到菜地间。那时的外婆还不过五十多岁,精神抖擞,目光炯炯,很有一把子力气。
浇水用的是一个大水勺,我们家乡叫“泼勺”,长长的柄,以便远距离也可浇到。勺很大,可以装不少水。外婆边浇水的时候边爱念叨:“可怜的空心菜快干死了,得给它多喝点水。”说完往空心菜地里多浇两勺水。“那块苦瓜地真不中用,这么久了,苦瓜还跟兵乓球似的小,浪费我的力气……”因为南瓜地和冬瓜地离外婆站的位置稍远些,外婆便挥舞着泼勺用力把水洒过去。外婆浇水的动作很潇洒,很自如,不像是在劳动,倒像在跳舞。那个粗朴笨重的泼勺被外婆握在手里,已不是工具,而是一条柔软的绸带,在手里曼妙翻飞,柔美摇曳。外婆握着如绸带般的泼勺,也握住了她欢快的时光。
被水滋润过的菜地显得生机盎然,水珠儿残留在空心菜叶上,晶莹剔透,跟露珠儿似的闪亮。干燥的泥土吸饱了水,散发出泥土的清香。外婆虽然疲累,但看到她的菜喝饱了水,满足了。她习惯在浇过的菜地边歇息,看着水浸渍地里,听着蔬菜吃水的声音,也享受着劳动间隙的满足,有时候无端发笑,肯定是想到好事了,我猜是外婆摘菜的欢笑声。
二
外婆去菜地的时候,我有时也爱跟着去。我喜欢在菜地里玩,把菜地当成一个乐园。菜与菜之间的小径成了我的跑道,我在这几条小径上跑来跑去,东瞧瞧,西看看。看着看着,菜地被我看成了一片风景,外婆则成了风景里最动人的一处。
丝瓜花和南瓜花开得正好,一片浅黄和金黄,比花还鲜艳,给视觉带来了惊喜,给夏日带来了缤纷,也招来蜜蜂和蝴蝶。蜜蜂会蜇人,我总是敬而远之。我喜欢蝴蝶,看蝴蝶在花间的停留与盘旋,是一种美的享受,追赶蝴蝶也成为我乐此不疲的事。我爱蝴蝶的美丽,总想去抓住一只,把它的美丽掌控于自己的手中。但蝴蝶会飞,我追不上。
除了爱看丝瓜花和南瓜花,我还爱看菜地里的两棵树:桃子树和桔子树。这两棵树是菜地里一种特别的存在。因为很少有人把树与菜种在一起的,这是外婆的创意。外婆对我们家这块地满腔痴爱,倾注了她全部的热情和智慧,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花木和菜都种植在这块小小的地里。在这块土地上,外婆是王者,有支配一切的权利。
桃子树大概觉得和菜种在一起委屈了,多年来不肯长桃子。尽管外婆为它费劲心思,它犹自视若无睹,春天只管长叶,秋天只管变黄、掉落。父亲为此大恼,说桃子树不长桃子,就不配做一棵桃子树,几次声言要砍掉,被外婆拦下,才作罢。唯有一年,桃子树突然冒出了一些稀稀拉拉的小桃子,让人惊讶。这些小桃子既难看,又涩,无法食用,外婆便把桃子摘下来,做成了桃脯,甜了我们一个季节。自那一次,桃子树又沉静了下来,以沉默的姿态面对天空和大地,像一个谜语,让人猜不透。那年结出的桃子成了它一生最后的辉煌。外婆不甘,说,期待着才会有希望,动不动就砍啊伐啊,不好,得给树时间。
桔子树倒是长势正常,也懂得知恩图报。外婆很用心地照顾它,它也年年会在秋天里长出一个个青绿色的桔子来回报我们,给我们的秋天带来了甘甜的滋味。
夏天的桔子树一片葱葱郁郁,墨绿色的叶子很油亮,金龟子和蝉爱栖息于桔子树的枝上。爬到桔子树上去抓金龟子成为我在菜地里最刺激的游戏。好在桔子树低,好爬。但金龟子是个狡猾的家伙,停在树枝上看似一动不动,可当手一靠近便倏地飞走了。于是偶尔抓到一只可以让我乐上好半天,好像自己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把金龟子紧紧握在手里,回家用线把它系上,让它飞,有趣得很,也招来了小伙伴们艳羡的眼光,我在那些眼光中获得了非凡的成就感。
菜地旁有一个桔子园让我印象甚是深刻。那个桔子园很大,种有上百棵桔子树。桔子园四周用高高的篱笆围起,使得桔子园显得静谧、幽深、神秘。我喜欢趴在篱笆上偷偷往里面瞄,我常恨那片桔子园不是我家的。那片桔子园除了秋天摘桔子的时候会热闹一阵子,终年都是寂静无声、冷冷清清的,仿佛被主人遗忘。但其实它的主人天天都在园子里照看呢,只是桔子园太空旷、太阔大,进去一二个人,仿佛被园子吞没了似的。到了桔子快要成熟时,园子主人还会在里面搭上一个小帐篷,整日整夜地守着,连吃饭都是家人送来,以防桔子被人偷摘。那片桔子园是他们一家老小一年的生活来源,自然不敢懈怠。园子主人心地极好,收获桔子的日子,碰到我在菜地里玩,就会送几个给我吃。那桔子虽小,却比糖还甜,比我们家的桔子好吃多了。我的童年因了他家的桔子增添了一缕缕甜美的记忆。
那片桔子园,我好羡慕。外婆拿来教育我,说,好好打理,桔子就会满足地给我们结果。任何一点的好,外婆都可以以此作为素材来跟我们念叨,就像别人家的猪肥了,我们家的还不大,就要唠叨,好好喂猪,快快长大,似乎是在批评我的父母不好好喂猪,但也不明说,就是辩驳也无从说起。
三
在外婆殷勤地侍弄下,菜长势喜人,热热闹闹,在菜地里竞相成熟。紫红色的茄子光滑饱满;辣椒有红有绿,尖尖细细;豇豆细细长长,温顺低垂;丝瓜和苦瓜挂在藤上,威风凛凛;南瓜和冬瓜虽未完全成熟,但个头不小,慵懒地卧在叶子中,一派娇憨;空心菜长势最是凶猛,把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旁若无人地伸出叶子,霸占了小径。春天把最美的春色给了花儿,夏却把它所有的妩媚与风流赐予给了这些蔬菜。如此嫣红翠绿,让人为夏醉倒了。
最陶醉的是外婆,因为这些菜是她的杰作。外婆笑眯眯地在菜地间漫步,看着绿油油的空心菜,喜滋滋地说:“这空心菜就是水灵,嫩得跟婴儿的脸蛋似的。”又用手抚摸一下辣椒说:“这辣椒看起来像个机灵鬼。”然后又用眼瞄了一下豆角说:“那豆角真细,跟女人的柳腰似的。”外婆没读过书,但我觉得外婆夸起她的菜时像一个诗人,想象力无限丰富。
外婆把空心菜撩开,看到里面长出了几根稀稀拉拉的草,就恼怒了,说草长起来像疯子,其实那草不过刚冒出了头而已。外婆蹲下来,把草一根一根拔起。可怜的草,还来不及冲开空心菜的包围,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生命便被外婆彻底终结。这些草柔而嫩,挺好看的,可惜投错了胎,长在了菜地里,注定其一生短暂。它们应该长到草原上去,便会人见人爱。但长到菜地里,就讨人嫌了。
草拔完,外婆就坐在桔子树下歇息。太阳慢慢地升起来了,但外婆并不急于回家,而是一直在那里凝望着她的菜,沉思着。我不明白外婆一直盯着那些菜有什么意思。我在旁边等得有点不耐烦,只想赶紧回去吃饭,怕回去晚了,菜被哥哥姐姐吃光了。直到阳光像热水似的泼下来,树叶也遮挡不住它的威力时,外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她就喜欢这样看着她的菜园,是的,她的大部分精力给了菜园,就像看着自己怀中的孩子长大,那种欢喜的心情,只有外婆自己快意理解。
在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是夏天最热的时候。白日里没什么要紧事,人们宁愿一整天不出门。外婆老担心菜地里的菜会被晒坏,坐在家里心神不宁的,盼着太阳赶紧下山。到了下午五点多钟,阳光收敛了锋芒。外婆赶紧戴上一顶草帽,肩膀搭条毛巾,再拿上一大杯凉开水,挑着水桶十万火急地往菜地赶去,仿佛迟了一秒钟菜真的会干死。
那段时间的早晨和傍晚,外婆呆在菜地里的时间更长了。有一次天都快黑了,外公把晚饭也做好了,外婆还没回来。于是我和二姐便去菜地里找外婆。暮色笼罩下的菜地显得格外清冷、寂寥,知了在树上抓紧时间地叫,菜地间劳作的人们大多已回了家。我们老远就看到外婆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下晃动,在一片空旷的菜地间,给人孤独之感。但有菜相伴的外婆一点也不感到落寞,她正忙着弯腰查看一根根豆角是否长虫呢。外婆在忙碌中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意和充实,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更忘记了黑夜的来临。
外婆每次从菜地回来,都会摘回一些菜。空心菜吃得最多,天天吃,凉拌空心菜叶,辣椒炒空心菜梗,极为鲜嫩。辣椒辣得带劲,蒸一蒸,再搁点酱油、蒜末和豆豉拌一拌,让人食欲大开,饭可以多消灭一碗。把辣椒做成辣椒酱,用来拌米粉,特别过瘾。苦瓜苦得有味。茄子蒸烂,放点油,加蒜末和葱花炒成糊状,很香。丝瓜用猪油清炒,口感柔滑,味道鲜美。冬瓜清炒,非常爽口。吃南瓜的时候外婆会把南瓜子挖出来,洗净,摊在笸箩里晒干,再炒熟,给我们当零嘴,吃得我们整个夏天齿颊生香。
待得夏季结束,秋天来临,外婆又开始了新的种植、新的繁忙。松土、拔草、播种、施肥……松土的时候,外婆非常细心,看到有小石子,便捡出来;看到有块状的泥土,就蹲下来用手捏碎。洒菜种的时候,更是认真,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再小心地把菜种轻轻地搁在地里,怕用力大了会把菜种洒歪了。外婆常说,洒种子就像我们写字,不能歪了、斜了,要整齐,间距要相等,这样菜长出来才好看。我觉得外婆种菜像在作诗,那一个个菜种,就是一个个字。菜种洒完,外婆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满足的表情,然后会看着天空说,现在是秋天了,就不用天天浇水了,人舒服,菜也会舒服。
此后的日子,外婆有了新的期待、新的守候,也带给了我们舌尖新的味道,那是秋天最美妙的味道。
外婆就这样用她的勤劳与汗水在四季里种出各种各样的蔬菜,丰富了我们的餐桌,丰盈了我们的日子。那些菜蔬的滋味不仅仅停留在舌尖,也刻在了我们的心里,那是外婆满满的爱。
外婆把她的诗句写在菜园里,那一行行蔬菜,就是外婆的一行行诗句,我喜欢穿行其间,就像读诗一样,很有意思。在我的心中,外婆就是个大诗人,一个热爱菜园的诗人,真像范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