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保卫刺嫩芽的春天(散文)
一
春风习习,山中的绿意渐浓,在这片苍茫的绿色之中,有我最刻骨铭心的味道。有人从我的门前经过,一步步走向山林,说是去采“刺嫩芽”,其实是去砍刺嫩芽。这破坏性地砍伐,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刺嫩芽是一种叫“龙牙楤木”的小灌木萌发出的嫩芽。这种小灌木是非常有特点的,一根独秆儿,有三四米高不等,通体布满坚硬的刺,可食用的部分,就是顶端的嫩芽。这种野菜是很名贵的,虽不能名列东北山珍之列,可也独领风骚,人们喜欢它的口味。嫩芽绽开后,有一拃多长,还没有木质化的时候,是最佳的食用期。
就像明前茶叶,只几日的工夫,一旦长老了,就无法食用。在东北,人们说,宁吃叶儿一小把,不吃园菜一大捆,可见其美味。
刺嫩芽是山林之中的“刺头”,一身的尖刺,孔武有力的样子。提醒着想要冒犯它的人,注意哦,我可是有刺的!
这个刺头并不随便使性子,虽然身上有利器,却还是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独自“亮剑”,而不轻易刺向站在它身边的人。
追逐美味是一种时尚吗?不是,是利益的驱使,这几年,破坏性的采收变得穷凶极恶,惨不忍睹。他们针对刺嫩芽的刺,设计了武器,刺嫩芽无法抵御了,人与树芽的战争,就这样不断发生着。
我一早就出门去,顺着山路向山谷进发。这些日子,天气不好,随时都会飘来一场小雨。这样的小雨落到森林里,却是一场大雨。雨滴聚集在枝叶上,在树林间行走,不经意触碰,会引发树上水滴的滑落,不消片刻,身上的衣服吃水,弄得沉甸甸。
这样的日子原本是不上山的。山里人都知道,“季节不等人”,这些顺应着季节生长出来的山菜,是献给了春天的风景,谁来鉴赏?春天,春天是不能单调无趣的。而追逐美味的某些人,恨不能把白天和黑夜都紧紧攥在手里,把整个森林都背回家。这样的时节,断然不会虚度,我必须去发现,去制止,去保卫山中的春天。
蜿蜒的山路,被芊芊绿草覆盖着,却依稀可见曲曲弯弯的脚印,隐没到山林的深处。野菜随处可见,却都是人们不待见的,可以说都有些缠脚。这些野菜基本都是山菠菜和山茄子秧,是不会进入人们的视线。
那个被追逐的目标,一定是在半空中的,在林枝摇曳的缝隙间,混入绿色的枝叶里。尽管有些隐蔽,还是可以分得清。我爬到山坡上,走不远就看见了刚刚被砍伐倒的龙牙楤木。十几棵一簇,横七竖八地躺在林地上,被斩断的茬口上,流淌出清清的汁液,仿佛是殷红的血,让人触目惊心。我还是来晚了。
二
一身尖刺,看似威风凛凛,在一些人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我对这种做法,是深有感触的。曾经的我就是在这种做法下获取刺嫩芽的,镰刀雪亮,刺芽被砍。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放下屠刀了。只是一个观念的转变,就把曾经的砍伐之罪给洗刷干净了吗?
一棵残留在树丛间的刺嫩芽,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棵一人多高的小树,浑身是刺,外表丑陋,却依然萌生出芽尖,绿绿的,嫩嫩的,迎接着春天的阳光。它展现给这个世界的是最初表情,一点也不造作和掩饰。它一身是刺就有错吗?一身是刺就丑陋无比吗?就是这么一个刺头一样的东西,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价值,不因其丑陋而放弃在春天里勃发。
多年前,我所在的林场建起了一个个塑料大棚,搞起了多种经营模式,让整个林业局为之瞩目。林业人总有一天是要放下采伐锯的,然而放下采伐锯,我们还能去干什么?这个课题比较深了,我们的大棚在这个时候建立起来,是不是在回答这个课题呢?
大棚建起来了,依靠什么去增加效益呢?脑瓜子想得快生出芽来了,也没想出个好方法。
往地里撒一把小白菜籽,很快就生长出一地绿油油的菜,真的好啊,是靠自己的力气生长起来的,是绝对的纯绿色。城里人不都讲究这个吗?拉去城里看看,这纯绿色究竟多少钱一斤。
拉了一车奔到城里,这样的小白菜差不多遍地都是,我们的和别人的都一样,分不清谁好谁坏。
我们这里离城里可不近,一百多里路,来回的油钱就够呛了,就算是纯绿色的,又如何?难道你卖的是金白菜不成?痛定思痛,大棚里不能种植简简单单的东西,种什么呢?我们便想到了刺嫩芽。
我们的大棚是局里的扶持项目,局领导支持我们去山上砍回刺嫩芽秆子,拿到大棚里来扦插。有了这个支持,我们如鱼得水,去别的林场砍刺嫩芽秆子便畅通无阻了。
我们的大棚干了三年刺嫩芽扦插,我凭借着非凡的记忆力,很快在众多的上山人员当中,成为一名向导,成为去砍刺嫩芽的领路人。刺嫩芽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在大森林里生长得并不好,甚至会因为别的植物高大,把它的光合作用封闭掉,便自行枯死。采伐之后,各种灌木被清除后,树木生长格外旺盛。
我曾经在一个山坡上,遇到过密密麻麻的一片。一棵挨着一棵,紧密处都钻不过去。刺嫩芽的秆子比别的植物颜色要浅许多,明显要亮许多,几百米开外就能看见。我有这样的特异功能,自然会成为向导,成为引路人。车开到每一个地点,我会告诉这里可以下去两个,就在这个山坡上,去吧,不会跑空。那两个人下车了,还懵懵懂懂的呢,甚至有些蒙。山势崎岖,沟壑纵深,这样的山上,怎么会有呢?等我们开车往回走,那两个人各自装满了两个袋子的刺嫩芽秆子,在路边笑呵呵地等着了。
三
我们的效益是建立在破坏植被的基础之上的。效益越可观,破坏性就越大。这里的刺嫩芽本来是当地山民的一个创收项目,每每春季到来,都会有不菲的收入。自从我们到来,就剥夺了他们的收入。
我们的大棚刺嫩芽项目,无疾而终。政策摆在那里,是不容破坏的,天然林的采伐停止那一天,这个春天来得才有气势,才觉得大森林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春天。
我在管护站的第一个春天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保护龙牙楤木。此时的心境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眼前这些被破坏的灌木,让我的记忆很疼痛,它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翻滚着,搅动着,被我砍伐过的一个个泛白的茬口上,在流着鲜红的血。
我静下心来,站在那里,远处的林子里传来的声音,让我清醒了。我快步向前,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前面,龙牙楤木都是完好无损的,那个砍伐人,很自觉地隐身到密林深处。我这个巡护员,他们还是很忌惮的,不敢与我直接面对。我不想理会他们,他们究竟是谁,我不关心,要做的是,制止他们的这种野蛮的行为。
不过,制止了还不够。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守护着,终究得离开。有刺嫩芽在,这片秆子就存在危险。我想了想,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嫩芽掰去,便不会再被砍伐。
我去撅断一棵小灌木,做了一个小树钩子,用它做工具,伸到刺嫩芽秆子的顶端,利用其柔韧性,慢慢拉弯,然后把上面的嫩芽掰下。这时,千万不能用力太大,否则会突然绷断。这棵秆子过于高大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拉成一个弯弓状,就在伸手去掰的当口,“咔吧”一声,秆子断了,我挨了当头一棒。一阵眩晕,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尖刺扎进头皮,火辣辣的疼。好在那秆子距离头部不远,不然这一棒够我受的。
坐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头。那上面满是刺,不敢去动,会加重疼痛。不知道怎么,头上的痛,在这一刻却抚慰了心灵。其实那里才是最痛的,先安抚那里才是正确的。我的心痛,怎么安抚?
我休息了一下,把上上下下的刺嫩芽都收拾了一遍,才放下心。要下山了,看着一根根挺立在丛枝中的秆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慰。刺嫩芽的每一个春天都是异常艰难的,今年可以平安地过去,明年呢?我不禁问自己。
每一个物种的存在,对于我们而言,似乎无关紧要,但对于那一个物种而言,是生命的状态,我们无视生命存在的状态,人为地砍伐,最终怎么样?我想了,可能春天会延迟而来,也可能春天来了也不会兴奋,因为春天下少了迎接她的一个物种。
我讲究是怎样一个人?我说不清的。但我现在变成了一个理直气壮保卫刺嫩芽春天的护林人。这是神圣的职责,因为刺嫩芽这个物种最懂得我这个有着几经曲折经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