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荷浜(散文)
少年时的家乡荷浜,始终成为我的梦之境。唯有荷花开成梦,惹我惊听五更风。
一
地属北方的胶东半岛很少荷花,我上小学时,老师描绘“荷塘”的样子,令我神痴心醉,而且还出示了一幅荷花图,老师就像在荷花里穿行,只是觉得他有点笨拙,不适合进塘采荷,采荷的应该是女子。我们孩子私下谈论,要给老师扎一个筏子最好。
美是可以让人发生美妙联想的,老师告诉我们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我们对自己在打麦场上用扫帚捕获蜻蜓的举动立刻感到羞愧了,这么美的灵动图画,怎么可以破坏呢,捕蜻蜓等于是暴殄天物。
认识荷叶,跟一个小女孩有关。那日,老街上响起了童声,吆喝着,“卖绿伞喽”,“卖粽包喽”,这吆喝就引起人的猜想,老街的女人都跑出来买,大的5分钱一叶,小的就2分钱。那荷叶晒个半干,顶在头顶可做伞,捧在手心可包粽。后来听大人说,这是赤山集的荷花湾的叶,硕大饱满,端午节包“方舟”粽子,吃起来带劲,稻米浸渍了荷香,爱不释口。
我跟着母亲去赶集,特别央求母亲领我再走三里地去看荷。那时我就琢磨“湾”和“塘”,前者太土气,后者才有味,湾小而塘大,可记得“半亩方塘一鉴开”的塘也就半亩,说不清的,不过赤山集的荷花湾还没有半亩,也不再为了两个字而纠缠了。
四周是垂柳,把个荷湾包裹得密不透风。圆圆的大荷叶,若一把把撑开的碧绿的伞,荷叶上捧着晶莹的露珠,沿湾巡视,轻声细步,唯恐震落了水珠。荷湾秀珍,荷叶挨挨挤挤,我觉得这湾比我们的河好,不然怎么都跑这里挨挤凑热闹呢。荷叶的香,习习入鼻,忍不住深嗅,母亲懂得,说荷叶香最着味,包什么都“当意”(满意)。“搬来我们家吧!”我仰头求母亲,母亲抚摸着我的头,笑道,傻小子,是个好主意。
果然,第二年,我们老家的东河浜就零星地出现了绿荷。第三年,东河浜就改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荷浜”。原来邻居六母的女儿就嫁给了赤山村,跟队上一说,便进荷塘抠出几根藕,回来插在了东河那片浅水河滩上,于是我们与荷有缘。
二
这片河浜的荷渐渐滋生繁殖起来,虽看不出规模,但那水荷似乎懂得来之不易,得河浜之利,开始疯长。似乎荷花也很养水,河水也逡巡而来,与这些荷相戏,鱼儿也喜欢躲藏于荷叶之下,我们孩子曾坐在岸边研究,认为鱼儿属于荷叶,是闻香而至,也发生过争论,认为鱼儿寂寞,在荷下可以与映照在水中摇曳的叶子捉迷藏,总之,我们得到了赏荷之趣。后来读《庄子》,看到惠子的疑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必庄子反驳,我也可以回答他的疑问,心向鱼儿就懂得了鱼之乐。河岸的垂柳摆动着柔枝,调皮地伸进河中,抽打着花叶,搅动着荷叶之下的流水,柳枝和荷叶玩耍起来,寂寞远离了荷叶,荷叶就释放出美感来,朝有露珠滚荷叶,午有灿阳抚荷心,晚得熏风舞荷裙,荷花给这道没有可人风景的小河平添了妩媚和生动,那时,我们的“游乐场”就设在河边。原来扔石子打水漂的游戏都收敛了,生怕打碎了荷叶。我们开始扎纸船的游戏,小小的纸船儿,借着微风,摇摇晃晃地穿行于荷下的柔水,我们还抓来蚂蚱,弄死,绑在纸船的一端,鱼儿看见了美食,就争相爬船,其实鱼儿是为了觅食,有时候鱼儿咬住了蚂蚱,弄翻了船儿,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快乐不需特别的项目,那时,随便一个想法,都可以成为最让人快乐的游戏。
有了菏浜,老街的女人濯菜洗衣更频繁了,尤其的荷叶葱茏绽出荷花时,就是下着细雨,也有人摘一片荷叶顶在头上继续洗衣。滑滑的青石板,斜伸到河中,这些石头很听话,几乎一个姿势,是倾身于河的样子,仿佛给这处河浜镶上一条美丽的项链,若谁动了一块石头,我们发现了会马上搬来一块补上,因为我们喜欢摇晃着走在这些石头上,来个“水上飞”,围着赏荷。
自从有了荷花占满河浜,母亲似乎也喜欢洗衣服了,的确,她说,摘一片荷叶,沾湿了,往头上一顶,日晒不着,还可闻到荷叶的香。酷热的三伏天,似乎河荷有着解暑的功能,太阳不那么炙烤了,绿色吸纳了热量。荷叶深处不时窜出一尾小花鱼或者小鲫鱼,泼刺的水声,将洗衣的女人吓一跳,惹得她们转身,掬一抔水泼向荷叶,其实,她们是在和小鱼儿游玩,多一份互相亲昵的雅趣。那时,生活贫穷,女人们到河中洗衣,聊着家常,欢声笑语响彻小河,也给了微动的荷叶,没有一个女人哭诉什么日子的难,家务事的烦。尤其是明月在河中荡漾的夜晚,清风习习,卸去外衣,扑腾扑腾地撩着水花,而且还故意将河水泼向荷叶,仿佛一阵急雨掠过,或沙沙作响,或噗噗如雨打芭蕉,声音的韵致,也是日子里快乐的元素。现在想来,即使是再怎么贫穷落后,我的乡邻也不乏审美的能力,她们将夜色里的“荷声”演绎得胜过“绕梁”。
有人说,快乐的画面储存在记忆里,永远是一张不褪色的老照片,回忆往往排斥负面的东西,可能这是我们血液之中的快乐因子具有加工筛选的功能吧。
三
荷叶在江南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凡有水塘,皆可插藕长荷。而在北方,少雨缺水,加上温度低,荷花不易成活,能够养荷也算是一个情调了。等荷浜的莲蓬熟了,我们会挽起裤脚下河去采摘,回来忘不了分给老街的邻居,母亲喜欢把莲子放在向日葵或西葫芦种一起炒着吃,间插吃一枚莲子,是沁人心扉的香,让吃瓜子也有了品位。母亲喜欢“杂炒”,从来都不能少了莲子,母亲说吃莲子可败火。在我老家,包粽子用芦苇叶,包高粱米用玉米筒,各有味道。自从有了荷叶,老街的女人就做出了“方舟”粽子,无论是包裹稻米还是高粱米,或是黄黍米,铺上一叶荷叶,抓一把米,放一个大枣,包一个方方正正的船儿,外边用稻草五花大绑一番。日子好点了,米里再包几粒猪肉丁,吃起来更带劲,母亲说肉腥最吸荷香,仔细品味,清馥爽口,若牡丹释香。又似玫瑰味道,直挑味蕾。荷香与米香的结合,酿造出一种崭新的香味。母亲吃着荷叶包裹的粽子,体会更深。她说,就像性子不一样的人凑一起干活,你说他笑,什么话都说,什么腔都有,更开心。我觉得母亲用自己劳动的例子还形容“荷粽”的芳香,味道纯正,滋味沉厚。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没有一种形容可以超越母亲的类比。
上游的河水,遇到大雨季,会拥抱着从荷浜不远处的“九大桥”窜出,若脱缰之野马,放飞之鹰隼,咆哮着,呼啸着,冲刷着河岸,那片河岸没有筋骨,都是肥沃的好泥土,经不住大水的冲撞,我们最担心的是那些刚刚成为一片风景的荷浜,碧绿的荷叶无存,娇红的荷花随水,我们等洪水退去,马上挽着裤管下水摸藕根,果然还在,我们奔走相告,期待明年荷花如锦,荷叶如翠。
美,是无法摧毁的,可以撕裂,但不能席卷而去。也是在那时,我对于美有了一种疼爱之情,不忍任何人和物去败坏。似水的柔情,不啻专属南国,我固执地认为,荷是可以培养柔情的物种。我曾听了一节审美课,主讲人说,中国的孩子从小就缺乏审美学教育。我想,这个说法不一定对,审美情怀,从来都不是靠教育得到的,靠的是一个人的自觉,所以,唤起审美觉醒,增强审美意识,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也是建设那些美景的根本意义。使风景从好看,到入心,完成风景旅游的过程,而不是去破坏这个过程。美不是真理,而是为了动心。
绕村的河流本如一道百折奔突的闪电,可流至下游的荷浜,突然变得宽阔起来,就像一尾蟒蛇吃了不能消化的动物,肚子涨成了一个球,荷浜真的变成了荷塘,北山的泉溪也汇入荷塘,水质清冽甘美,每至夏日,我们就喜欢到荷浜处爬柳树,捉蝉,看看下面的荷塘,真的想一跃而下,只是荷浜太浅,不然我们会练习跳水的,染一身的荷香。
我们还发现,这些荷花会净化河水。若遇到枯水期,水流舒缓,鸭子啄河底淤泥,会搅浑河水,而自从有了这片长达百米的荷浜,那里的水清澈见底,鸭子游弋其间,也自觉惬意,也不去扎猛子啄根了,变得很守规矩,六母说,鸭子也懂得赏花美。我说,碧荷堪眠鸭,疏雨响绿钵。说真的,那时因有了这片承载着唯美的荷浜而生出诗意,六母的大女儿,我称“英姐”,也是老师,办校板报还特意问我要荷花诗,心中怕写不好而忐忑,也因有老师索稿而沾沾自喜,很想告诉同学,那些荷诗出自我之手,也怨恨老师没有写上诗的作者。
我外出上学放假,还特别跑到河浜赏荷。那时正准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备课,我居然投入地巡河而背诵这篇文章,最得意的是平平仄仄地读“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很想把这“西洲曲”改成“荷浜曲”,说真的,我是个害羞的人,要做教师了,要登台讲课,克服胆怯心理,勇敢面对学生,我要感谢这片荷花,我把那些娇艳欲醉的荷花当作了听我讲课的学生,微风拂过,荷花摇曳,那是给我讲课的认可。微风窸窣,掠过荷下的河水,那是一片激励我的掌声。在一所中学实习结束,老师要我谈谈讲课的体会,我说出这一段,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是啊,一个唇齿愚钝的人,可以轻松驾驭诗意的文字,实在是惊人眼球。
四
时光荏苒,往事如云,五十年,我再没有去看那片荷浜,我想让少年时的荷花梦依然定格在那最美的画面上。满浜碧荷,玉绿葳蕤,含羞的荷花,宛若儿时和我朝夕相处的女孩,那时,没有为她们扎一纸船儿,最喜欢看她们失望的目光,直到她们告状到我母亲那,母亲说不出要怜香惜玉的词儿,只说,那些女孩的美就像荷花,将来会结一朵大大的莲蓬。不懂得这些话的含义,现在想想,更觉羞赧了。
想起那片荷浜,就想起母亲了,她喜欢拎着沉甸甸的柳条篓子,腋下夹着一根棒槌,默默地走向荷浜,我耳畔仿佛听到母亲浣衣的说笑声,槌衣的击打声。
这些,都入了我的梦,母亲身穿的是素色的衣服,可我的梦中看见的是艳丽的色彩,是潋滟的水波?还是绰约的荷花?
长长的荷浜,灼灼的荷花,栩栩的荷叶,历历的荷景,构筑起我的一段充满意境的浮梦。
2021年4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