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小的时候，最盼过年。穿新衣，吃平日里吃不到的好东西，还能得到块八毛的压岁钱。正月里去给城里的外婆拜年，和外婆邻居家的伙伴去商店买蝴蝶结和小人书，真是开心得不行。
　　 从进腊月，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掰着指头算日子。看父母开始备年货，忙着商量请哪些客人，那就是到了年根儿。我最盼望的日子到来了。母亲忙了几个晚上，在腊月二十前把我们姐妹的新衣服赶了出来。美美地试过之后，新衣服被母亲收回，要在大年初一才能穿。
　　 十二岁那年春节，我受到特别“待遇”，可以在腊月二十八那天穿上新衣服，可我高兴不起来，心里充满着忐忑、无助与怨恨，让我第一次恨起这个节日。我的生日在阴历二月，民间传说二月出生的孩子克父母。因此，在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在村里给我认下了干爸干妈——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十二岁之前，一直是母亲在节日里代我去看那对夫妻。不是亲戚，却如同亲戚般走动。对此，我没什么感觉。
　　 在村里，十二岁算是大孩子了，不仅要帮家里做许多事情，还要承担一些责任。从今年起，我要自己去给干爸干妈拜年。
　　 躲的了十五，躲不过初一。去年的八月十五那天下午，干爸来到我家，要我去他家里过节。母亲买好了月饼和水果，要我和干爸一起去他家。母亲的做法让我感觉自己失去了家人的爱，好似被家人嫌弃，需要被陌生人来收留怜悯似的。这件事，让我陷入深深的恐惧、自卑与无助，于是我决定反抗。母亲的泼辣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对我们管束也很严厉。我的性格温顺，对母亲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母亲，干爸，我们三个人站在院子里。秋日的阳光热烈地洒满院子，白晃晃的有些睁不开眼睛。家里的黄狗摇着尾巴，围着干爸的脚转了几圈，在母亲的呵斥下躲到了房檐的阴凉处。我低着头不去看他们两人，只是小声地但坚定地说出“不去”两个字，并慢慢朝门口移动脚步。母亲刚刚还挂在脸上的笑立刻变成满脸怒气，转身在院子里捡起一根树枝。在她把树枝拿在手里时，我已经飞快地跑出院子。母亲气喘吁吁地追来，一边追一边挥动着手里的树枝。隔的远，我不担心树枝会打到我身上。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个人如何收场。干爸跟在母亲后面，嘴里不停地劝母亲别生气，伸手去夺母亲手里的树枝。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一脸憨厚，说话都没个大声音，脾气好的不像个男人。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生气和难堪，好言好语的样子好像在给别人劝架。看着远远落在后面的母亲与干爸，内心的委屈、无助和伤心让我生出怨恨，转身朝着村外跑去。
　　 以逃跑的方式抗议对这件事的不屈从，其实是深深惧怕失去家人的爱。付出的代价是在村外的田野里游荡到天黑，在家人们都已睡下后才偷偷溜回家。饿了一天的肚子，那滋味不好受。
　　 我的叛逆让母亲丢尽面子。这也让我吃了许多苦头。干爸会如何想，我不想知道。感觉他在分离我和家人的亲密关系，这是我害怕和无法接受的。
　　 后来，母亲改变了策略，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我。我出生后没有奶水吃，饿得白天夜里不停啼哭，瘦弱的不成样子。父亲跑遍村子跟人借钱买奶粉，是干爸拿出五元钱借给父亲，买了两瓶奶粉，又认下我这个与父母相克的孩子做干女儿，才让我活了下来。
　　
　　 二
　　 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母亲的话无可反驳，纵使我心里千般不情愿，也要听从母亲的安排，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去给干爸拜年。母亲早已准备好点心和两瓶酒，放在柜子的一角，每瞥到那些东西，心里便沉重起来，感觉那将是一次难以完成的任务。比起那些考试不及格被叫到讲台前挨批的同学还要难为情。可如果能让母亲高兴，我愿意去做这件事，希望以此得到母亲的更多的关爱和认可，原谅我去年八月十五那天给她带来的难堪。
　　 那天，我等到天完全黑下来，街上玩耍孩子都已被大人唤回家吃饭，街上有了暂时的安静，我才悄悄地走出自家的院子。黄狗不明事理地跟在我后面，摇着尾巴讨好的样子，满以为我会将手里的东西扔给它吃。这家伙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有多糟，又是跺脚又是呵斥地将它撵回院子。我怕它跟在后面听到响动突然叫起来，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问起话来让我难为情。
　　 我家在村北。干爸家在村南，村子不大，即使慢慢走，还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如我所愿，路上没碰到一个人。天黑的不见五指，即使对面走过来人，如果不出声，也认不出对方是谁。村里的房子样子差不多，青砖灰瓦。一样的高低，我只记得干爸家大概的位置。
　　 黑暗中摸索着找到那排房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用力一拧，一束亮光直直地照向地面。我不敢将手电筒抬得太高，这个时间村里人家的院门都还没关，光亮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借着亮光，我在那排房子后面走了几个来回，确定不了哪扇门才是干爸家的。每家的木头门不是灰色就是黑色，在昏暗的光线里不好分辨。母亲告诉过我干爸家门口的特征在这里不明显，之所以选择后门，是因为更好叫门，只需轻轻敲门，里面的人就能听见。前门隔了长长的院子，需要大声喊里面的人才能听见。我不想自己的声音惊动任何人，哪怕是一只狗的叫声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完不成拜年这件事情。
　　 黑天给了我大麻烦。每扇门都是关闭的。因为是房子的后面墙，只在房檐下的墙上开了窄小的窗户，透出微弱的日光灯昏黄的亮光。这亮光不能给我任何帮助，倒让我想起此时家里的情景。父亲将饭桌摆放到炕上，母亲从炉子上端下热气腾腾的玉米粥，妹妹们抢着将碗筷摆好，等母亲盛饭给她们。菜通常是一盘炒花生米，一盘切成细丝的萝卜咸菜，母亲会在上面淋上两滴香油，最为平常的生活场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害怕失去她们的爱，害怕自己被分离出这个家。
　　 站在腊月天的寒冷天气里，我的心在一阵阵抽紧。有那么一刻我想跑回家，坐到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与妹妹吵嘴。如同经历过的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每一个温暖的瞬间。
　　 可我不能回去。我答应了母亲，这个年一定要拜。母亲做的新棉衣又厚又暖，站的久了，我的两手还是冻的有些发僵，酒瓶差点掉在地上，惊的我打了一个寒颤。父亲不喝酒，酒是买来送人的。酒钱不多，但对于艰难的家境，显得尤为贵重。
　　 正在我进退两难时，离我几步远的两扇门突然打开，泄出一片灯光出来。我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朝灯光里的人看去，思考着是不是快点离开，免得被人看见难为情。灯光里有人探出头朝外看，个头和我差不多，晃动的大脑袋让我一下认出他，他同时认出了我，飞快地缩回身体，不见了人影。
　　
　　 三
　　 原来，我徘徊了好久的地方就是干爸家门口。
　　 那个大脑袋男孩是干爸的二儿子，我的同班同学，外号“小老头”。他个子瘦小，身上的衣服又肥又大，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一看就是哥哥穿剩下的，走路时喜欢低着头，眼皮垂的很低，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同学们叫他“小老头”，他竟也不恼，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头几乎碰到课桌上。如果碰到同学欺负他，脸一下涨得通红，好像害羞的小姑娘。他扬起脸刚想反驳，瞪大的眼睛又在瞬间失去光芒，垂下头拖拉着脚步跑开。那勇气和胆量又不如一个小姑娘。
　　 我和他从没讲过话，一个普通同学而已，不会让我注意到他，就算他是干爸的儿子。
　　 去年八月十五的事情过去不久，邻居小梅将我认下干爸干妈的事传到学校里，而后便听到更多让人无法接受的传言。其一就是我长大后将会嫁给干爸的二儿子，这个受人欺负的“小老头”。
　　 我半信半疑，又气又怒，更多了对未来的担忧，生怕那是可怕的现实。从观察母亲对干爸家的态度，隐隐感觉这可能是真的，母亲这是用我未来的幸福来报答干爸一家人。
　　 从学校回村的路就那一条，我和“小老头”走在一条路上并不奇怪，虽然我们中间隔了很远的距离和其他同学，但同学中还是有人起哄，大声喊着我和“小老头”的名字，说我们是一对。这使我又羞又恼，弯腰抓起地上的土块扔向他们。飞旋的土块没砸中任何人，却让起哄声更为激烈。我追在那群同学后面，不依不饶，两手因为不停地抓石子和土坷垃磨破了皮，没感觉到痛。又羞又恼又气又恨加上对未来担忧，让我眼里含了泪，却不知道找谁报仇。
　　 一直追到村里，看着起哄的同学四散走开，进了各自的家门，我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块土坷垃。这时，“小老头”慢吞吞地从后面走过来，松松垮垮的衣服，低头垂眼的样子，好像刚才的事与他无关，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就行了。他的出现让我把怒气一下转到他身上，狠狠瞪他一眼，好像这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他而起。一扬手，土坷垃狠狠地砸向他。
　　 土坷垃准确的命中目标，砸中了他的大头。他猛地捂住头，慢慢地蹲下去，肥大的上衣襟垂到了地上，盖住了他瘦弱的两条腿，他蹲在那没动。
　　 我感觉自己可能闯祸了，吓得扭头就跑。我跑回家，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外面有一点响动都让我害怕。如果干爸来家里告状，母亲一定饶不过我，会罚我不许吃晚饭，我的肚子早就在放学时饿得咕咕叫了。晚饭后，家里没人来，我的心稍稍放下。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远远地看了看“小老头”，他还是老样子，坐在那垂着头不说话。旁边几个男同学伸手想摸他的大头，他们欺负他就是以摸他的大头开始。“小老头”飞快地将头扭向一边，脸又红了起来。你头上的包咋回事？不是被你爸打的吧？
　　 我吓了一跳，自己真的闯祸了。
　　 “小老头”扭动几下身体，躲避着那几双手的试探，一言不发。事情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我心里的害怕很快消失了。
　　
　　 四
　　 灯光里的“小老头”在看清我之后，跑回了屋里，随后干妈出现在门口。
　　 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干妈，梳了两条大辫子，一直垂到腰上。村里这年纪的女人都是短发的。她的皮肤也是村里女人少有的白皙。母亲说过，干妈从不出家门，更不要说去地里干活。她走动的地方就是一个院子，三间屋子，最多过年时去同村的娘家走上一圈。她的笑和干爸相似，一脸的亲切和气。我年纪虽小，却能在大人们的表情里猜测他们和善还是厉害。
　　 母亲给我选择这样的干爸干妈看来是费了心思的。也只有这样善良的人才愿意认下我做干女儿。可这不能使我和他们亲近，孩子对父母的爱与依赖是别人无法替代的，面对眼前的女人无论如何喊不出那个字“妈”。
　　 干妈热情地喊我进屋，一面接过我手里的东西，领我朝里屋走。里屋炕上摆着案板和一盆和好的饺子馅。一切准备好，只等我来吃饺子。
　　 这个时间，村里人早就吃过饭了，看来干爸一家为等我来还饿着肚子。按母亲的叮嘱，我要帮干妈包饺子。饺子是我最爱吃的，家里一个月难得吃一次饺子，吃起来不知饱。不过，干妈包的饺子却不合我的口味。干妈把我的碗里堆得满满的，看我吃下一个，忙着拨下一个到我碗里。每次家里吃饺子，母亲给我们姐妹每人盛上一碗，余下的留给父亲吃。父亲将他碗里的饺子逐个拨给我们姐妹几个，看我们的碗里饺子冒了尖，才开始吃自己碗里的饺子。浓浓的父爱，许多年后想起来，鼻子还会发酸。
　　 干妈的善良和客气使得我更加拘谨。想想我不过吃了五六只饺子，还不够在家里的半饱，却再也吃不下。他们一家人吃饭也慢呢。慢到感觉一顿饭的时间如同一天那么长，而且他们很少说话，更让我觉得闷得不行。
　　 吃过饭，我要回家了。干爸拿出两双尼龙袜，一双红色，一双蓝色。干妈接过袜子递到我手里，问我喜不喜欢。我点头答应着，接过了袜子，不管喜不喜欢，我都要收下。只要能赶快离开，我会顺从的做一切。干爸干妈脸上的笑容更加舒展，我的到来让他们真心高兴，他们有三个儿子，很想有一个女儿。虽然当了十几年干闺女，但我第一次独自来到他们的家。尽管没听到我喊他们爸妈，他们还是非常高兴。
　　 时间不早了，我急着回去，干爸的小儿子跑到前头去给我开门。干爸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塞给我，说是压岁钱。干妈在一旁催着我赶紧收下。为了尽快离开，我接过钱，逃一般离开了干爸家，头都没回一下。因为一个晚上，我都没喊他们一声爸妈，只有离开他们的视线，我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五
　　 走在黑漆漆的路上，我长长舒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完成这项任务，我就可以开心过年了。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狗叫，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急走。只一会儿，狗的叫声连成一片，全村的狗都加入这场合唱，叫声扯破了黑暗。街上开始有人走动，男人们三三两两聚到一起打扑克，小孩子们在家门口燃起鞭炮……
　　 “过年真好！”我的心情欢快起来。
　　 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一条黑影朝我飞奔过来，即使在黑暗里，我也能猜出那是家里的黄狗。黄狗撒着欢，在我的脚跟绕圈子，好像我短短的离开让它担心，我的归来让它高兴得不行。我弯腰拍拍它的背，说声回家。
　　 进了院子，屋里亮着灯光，传出一阵缝纫机的哒哒声，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在赶做过年穿的新衣服。日子尽管艰难，母亲却让一家人穿的体面，自是要付出许多辛劳。见我进屋，母亲停下来，拿起缝制好的衣服在手里抖抖，看看针脚是否匀称。她刚要开口问话，我赶忙把钱和袜子放在缝纫机的台面上。母亲的眼睛亮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我。
　　 我怕母亲问起太多，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赶紧说：“我饿了，想吃面条。”这么晚，我提出要母亲擀面吃，这是第一次。当晚，我极不情愿地完成了她交给我的任务，我有勇气和胆量提出要求。母亲放下手里的衣服，以她平日里的麻利劲很快给我做了一碗面，淋上了香油。我狼吞虎咽地将面连汤带水吃下去，才觉稍稍护住心坎。热汤面让我感到温暖，感到踏实，知道母亲是爱我的。
　　 那是唯一一次我给干爸家拜年，之后我为这件事与母亲进行抗争，最终以我的胜利结束了这件事。
　　 二十岁时，我离开村庄，来到城市里生活。自此，我极少回村里，与干爸一家人更是极少见面。“小老头”，我该叫二哥的人，早已娶妻生子。媳妇是个厉害人，一家人过得和睦幸福。由衷地祝福善良的一家人，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