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清明，扫墓归来路上，一路的繁花开得好不热闹，小女儿像是出笼的鸟儿在红花绿叶中穿行，老公跟在他的小情人屁股后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掉到田间地里。爸妈还在商量着新房子装修的事情，真是操不完的心啊。我贪婪地呼吸着大自然的清新空气，感觉久违的轻松和自由。前几年征地，老房子集体拆迁，各家先人亡人的坟也都统一移到现在的二面山来，一路上我们碰到好多熟人来扫墓踏青，爸妈打招呼都有点忙不过来了。回到还房小区已经临近饭点了，我加快脚步往家里赶，却发现爸妈没有跟上来，和一遇到的中年妇女在聊些什么，聊了好些时间才分了手。不等我问，妈先问我了，“你看那个女的是什么人，她是赵琴的妈，你还记得赵琴不，就是你小学同学，很早就死了的那个，哎，造孽哟，她弟弟要结婚了，叫我们吃喜酒，她妈现在日子也好过，拆房子赔了些钱又还了房，疯病也好了，天天打麻将，你看多好耍嘛”。妈逮住了话头就开始不停地絮叨，爸也参与进来，他关心的是礼钱要随多少。我看着远处挺直微胖的背影，刚刚是觉得有些眼熟，胖了，皮肤上年纪倒是更好了，穿着也更时尚了。没想到她竟是赵琴的妈妈，我还记得她是有精神病的，现在的日子倒是好了，只可惜我那同学却是一辈子苦命，以那样痛苦决绝的方式死去。
　　 赵琴智力和精神都有些不正常，村里大人小孩都喊她作疯女子，她听了也只是歪着嘴巴笑，被欺负得紧了，她也会捡起地上的碎石渣子砸人。赵琴其实长得挺好的，皮肤很白，人也秀气，可惜眼睛和嘴巴有些斜，导致她看人说话都歪着头。小时候，我们农村的娃娃都穿的不是很好，不过也算干净合身，就只有赵琴总是穿着大小不合体的衣服，衣服也常是粘了泥土，脚上常年都是双黑色的深筒雨鞋，这幅打扮不被欺负才怪。赵琴的身世很可怜。她爸发现她有问题后就闹着和她妈离婚，她妈后来就有些精神失常了，离婚后他爸带着她健康的弟弟去了外地，听说没多久就有了新家。一个不正常的孩子和一个不正常的母亲，两个人到底要怎么生活，我现在想来，竟生出一股子愤懑，觉得得世间不平事何其多，可一想到年少时我也曾是那个吃人的人，我又羞愧又懊悔，斯人已逝，我又该怎样才能弥补我的过错呢。
　　 在学校，赵琴受到的欺负不少，没有人愿意和她同桌。排除异己，欺负弱小好像是人的劣根性，小小年纪的我们无师自通，不管是画了三八线的同桌，还是见面掐架的男生和女生，在这件事情上都统一阵营，一致对外。男生扯她头发，划花她书本，剪断她的跳绳，每天都有新的招数。女生都嫌弃她，觉得她又脏又傻，骂人的有，看见她远远躲着的也有。面对这些，赵琴多是傻笑，只有弄坏她东西的时候，她就急了，也会骂人和打人，可换来的只是更甚的欺负。老师将她的座位调到了讲台旁，一个人一排，也是为了避免她受欺负，这样一来，她倒成了我的前桌。我成绩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人也还算温和，赵琴也不算笨，想着跟我套近乎，我却辜负了她。我对你做的错事想想都会使我脸红耳赤，心也感觉被拧紧了。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的不应该啊，竟然拒绝了一份纯真善良的心意，糟蹋一个努力的人辛勤的成果，赵琴，你身处异世，会知晓我现在的悔意吗。
　　 身为学习委员我要负责收发全班同学的作业，赵琴永远是第一个主动交到我手上的，每每交到我手上都洋溢着笑容，像是做了好事等着表扬的小孩子。她的作业本却是一塌糊涂，糟糕至极。封面带着油污，被圆珠笔画得乱七八糟，有时候封面都没了，或者用胶布粘着，整个一五马分尸的现场。每页的边角都翘的老高，纸张都被揉捏过，更让我气急的是，她的字我看不懂，做的作业全部都是错误。前几次，我还能好脾气的忍受，后面我越来越生气，终于，我忍不住向她发火了。我把她烂糟糟的作业本一下子打落到地上，赵琴忙弯腰去捡，我一把推开她，把作业本一脚踢得老远，这并不能使我解气，我向她咆哮，“你又疯又傻，就不要做作业了，做的全部都错，你不知道吗”。赵琴应该是从来没见我这么生气的样子，吓得不敢说一句话，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作业本回到自己的座位，作业本在我的手打脚踢之后更加破碎了，或许赵琴当时的心也如这般吧，晶莹的泪水滴滴落在本子上，晕染了蓝色圆珠笔留下的笔迹。现在回想，我当时生气的样子应是有多难看，我的心肠是铁石浇灌的吗，我的行为对赵琴造成的伤害我该怎么去弥补。赵琴把我当做一个她信任的人，一个会帮助她的人，我却对她做了什么啊，我怎么忍心去掐断一张纯真的笑脸，我带给她的伤害比其他人更甚十倍吧。
　　 或许受欺负已是家常便饭，又或者赵琴这样的孩子心性更加单纯和善良，过了几天，赵琴又在我面前扬起了她的笑脸。她好像忘记我对她做的事，这倒整的我有些难为情。跳橡皮筋，这项娱乐在我们80后的这一代人的童年中是不可缺的，这也是赵琴唯一的爱好。她的书包里总是放着皮筋，特别的是，她的几米皮筋接头不少，想必是一节一节短皮筋接上的。下课时间，她都把橡皮筋带上，看到有跳皮筋的同学，就凑过去，眼巴巴地乞求别人让她加入。别的同学拒绝她，她又拿出自己的橡皮筋邀请一旁围观等候的同学，有时运气好，会有几个同学答应她，这样，她总算是能享受短暂的快乐。她也常常邀请我，我心情好的时候会拉上几个好朋友一起加入，我们跳的时候多，她抻的时候多，这也是在欺负她笨吧。她也不介意，一直含笑，使得眼睛嘴巴斜的更厉害了，这个工具人还算让我们满意。不过，在跳橡皮筋的游戏中，用双腿在绳间挽花或跳高钩绳的时候，弄断绳子是常事，每每这个时候，赵琴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我们却毫不在乎。现在，我的孩子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游戏，她们这代人的花样更加先进和繁多。我们小时候的画面是不会再看到了，只能在记忆里找寻了。只是，现在一幕幕回忆，我的童年欢愉也是带了伤害别人的阴影。斯人已逝，我迟来的对不起又能去何处说，我内心的悔意她是不是能知晓呢。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这首跳皮筋的童谣，赵琴唱的一字不差。赵琴，我多希望这些生长在荒地、路旁、山坡草地的马兰花，能随风带上我的歉意和祝愿给你。
　　 小时候，我们队各家几乎都种橙树，桃树梨树少，到了桃子成熟的季节，我们小孩子就变身孙悟空，想着法子偷桃子吃。哪家有什么果树，哪家的果子好吃，我们都了然于胸。赵琴家房前种了几棵桃树，还是那种能结出又大又圆水蜜桃的优良品种，我们岂能放过。放学上学路上，我们特意绕道她家，得逞的次数不多，赵琴的妈妈总是坐在屋檐下，我们很怕她，她像极了大人们口中会吃小孩子的坏妖怪。赵琴发现我们，就会跑来拉我们去她家楼顶上，楼顶是个大的平台，一层高，她就在上面写作业，晒粮食，真是一块桃花源地。每次在她家楼顶的时候，都会传来她妈妈骂她的声音，各种话都能拿来骂，骂累了就让她去田里赶鸭子回家。我们在楼顶看她用长长的竹棒赶鸭子，鸭子不听使唤，她只好光着腿下到水田里用手围着鸭子往屋子的方向赶。我们站在楼顶享受着阳光和微风，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就跳会皮筋，等到她赶完鸭子为我们摘来桃子时，我们一股脑全部塞进书包一溜烟就跑了。
　　 小学慢慢地走到了尽头，毕业后大部分同学上了镇上的学校，我和几个成绩好的同学进了县城读初中，唯有赵琴再也没有进过学校。新的环境和新的朋友让我慢慢地淡忘了我这位已经在家务农的小学同学。她家单门独户，和大多数人家背了一个山头，我几乎都见不着她人了。偶尔从村里的大人口中能得知她的一点消息，听说她在镇上的饭馆洗碗，她爸爸在外面赚了钱，她妈妈沉迷打麻将。再后来，我去了市里读高中，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多久，就传来了她的死讯。她的死当时在村子里引起了好长时间的议论，将她的死亡传的是玄之又玄。她是跳进粪坑溺死的，我以为是不慎掉入，妈妈却说是她自己跳进去的。她说，“那个疯琴琴风湿病恼火的很，手脚天天在冷水里泡，来月经也光起脚下田，不晓得她那个疯妈是咋个当妈的，这娃硬是可怜的很，听说经常疼的在屋里磕头打摆的，这下子忍不住跳茅坑了”。我又想起小时候站在她家楼顶，看她光着腿在田里赶鸭子的情景，冷水刺骨，却比不上世间人的冷漠。她本不是孤苦无依，却一个人以惨烈的方式结束这挣脱不掉的痛苦，这人世间对于赵琴，不值得，赵琴对这人世间，不留恋。那个时候得知她的死讯，了解了她悲惨的人生，我虽不能平静，却也只是生出一点对陌生人的可怜可惜之意，我也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人。今天想来，赵琴如果是个正常的孩子，她会不会和我成为朋友，她的一生会不会平安顺遂呢。可是，她的不正常难道是她的错吗，我们不应该给予她更多的关爱吗，或许那样，她的命运不会这么悲惨，我们都提了刀成了杀人的刽子手。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我人到三十，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前路可期。赵琴，却早已变成山坡上的一处坟茔。清明祭祖，她年纪轻轻，魂归天地，墓前也不可能有一杯黄酒一捧白菊。或许等到她的祭日，她的家人会在她的坟前摆上鲜花酒水吧。如果人死后灵魂不灭，她会不会变成山间林野里的精灵，自由地、快乐地过完她的一生。或许，我看到过的桃花就有她的影子，我闻过的芳草香就有她的气息，惟愿一切美好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