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思父亲(散文)
漆黑的夜,微雨编织成夜色的大网。雨淅淅沥沥,空气湿漉漉,汇成记忆的细流,模糊着我的双眼,打湿着我的情感。
一
最爱我的男人,离开我二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亲。每年清明节,在朦胧夜雨里,我的泪水,就不知不觉地爬满了脸。追思,如果说是一个伤感的词语,我不大认同。因为,我总是想起父亲给我无尽的暖和爱。这份暖和爱,一直驻留在我心底,让冬天不觉得寒冷,挫折不觉沮丧,贫穷不觉得困顿,只影不觉得孤单。每至“倍思亲”时,父亲曾经的气息就会充满在我生活的空间里,也仿若不曾离去,无需怎样凝思追忆,父亲仿若仍在疼爱地注视着我。期待的眼神,与我的泪眼碰触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伸展双臂,想一下子抱住他,轻喊一声“爸爸”,却这一切都是一个虚无。我知道,无论如何呼唤,怎样拥抱,都喊不住父亲走失的脚步,都无法抱住父亲单薄孱弱的身体。
父亲一生中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善良正直。这是他留给我最大的财富,我将这财富珍藏在我的血管里。
在他平凡的一生中,我所了解的,是他职业生涯里的一些往事,这些父亲经历过的往事,于我而言,似在昨日,音容笑貌宛若眼前,父亲没有离开,他的那些言行令我终身受益。有人说父爱是山,我觉得父爱就像循循善诱的老师,威严里透着亲切,亲切里充满期待。
二
在我四五岁时,因为家庭吃饭人口太多,境况一度十分拮据。父母生了九个孩子,我是幺女。一向以耕田为生的父亲,觉得无法抚养我们这些孩子,便做了外出谋生多赚钱的打算,不得不离开家里去了广州的一个大型港口当了一名梢公(摆渡人)。那个大港口专门停泊大中型的货船,梢公的职责是把要上岸的船员摆渡到码头,然后又从码头接回船员到船上。一个星期才准假回家一趟。某天,我放学回家,见家里闹哄哄的,出现一大群人,吓得我急忙往人堆里钻,心急地了解情况。原来是船长带着一帮船员送锦旗来,并说出我父亲的英雄事迹。自从父亲应聘当梢公后,每天尽职尽责,快乐摆渡。有点空闲,父亲也不会偷懒,而是摇着小艇巡视海上情况,他要创建一片安全无死角的海域。有一天巡视,发现一个船员的孩子掉进海里了,父亲第一时间开足马力,下水将孩子救了上艇,孩子安然无恙,孩子的父母激动得差点下跪。因为孩子在船上是有绳套着的,不知怎挣脱了并爬出了舱,这才出了意外。而孩子的母亲正在做饭,如果不是我父亲在船与船之间巡视,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说,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责任心是做好工作的第一能力。这是父亲的体会,也是他最受欢迎的原因。父亲肯定着自己的所为,认为只有责任心才会让人走得远,才会让人认可。
父亲接过锦旗只是腼腆地笑笑。之后,每月总有一天,那些船员都会提着好酒好菜来到我家,让我们开荤,无论父亲怎么阻止,他们都置若罔闻。这份工作做了两年,父亲得了疝气,做了手术后,大腿根部不能再用力,不得不告别摇艇的生计。这两年里,因为父亲,我家里新增了五口“成员”,父亲在海里捡回了五只大狗,都是在船上掉下水又没被船长发现的“落水狗”。我父亲救起后只好带回家养了。这些狗,一只都不舍得卖掉,那时候卖一只大狗怎么也得值300元,但只要谁提出卖狗,父亲就跟谁急。他说,他看过一次别人杀狗,狗的两行泪不停地流,不停地流,卖了它,就意味着它就要被杀了。所以,父亲捡回来的那些狗与我们相守到终老,我们才含泪埋葬掉。就这样,从小,父亲就在我心里种下了善良悲悯的种子,让我长大后也心怀悲悯,看不得别人流泪,听不得别人的心酸事。只要别人流泪,我也就跟着眼眶湿润打转。
女儿是父亲的情人,我父亲是我的守护神。我读六年级的时候,因为从小务农,锻炼发育得好好,十二三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我课室的抽屉里经常收到男同学写的情信,不知所措。傍晚,一群男生就像沙丁鱼般,踩着单车绕着村子转。绕到我家门口就集体停下来,吹口哨,不肯离开。这时候我的父亲总是拿一条软枝条跑出去作吓唬状,把一帮小鬼头吓得四下逃窜。但第二晚他们又故伎重演,我父亲无可奈何,只好盯着我不让晩上出门。我知道那帮男生并无恶意,只是少男之心蠢蠢欲动。我父亲矫枉过正了,爱之深护之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似乎是动怒了,并用阻止我晩上出门的方式以规避风险。我明白父亲的爱是不可挑战的,我和父亲说,女儿大了,男孩子来点恶作剧而已,不要过分防备和生气。父亲说,哪里话,我得看着,不能让那些男孩子欺负了你,长大了是另一回事。
真的,我好想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撒娇地呼一声“爸爸真好”,但羞怯了,没有那样做,留下了我的遗憾。
十二岁那年,我患心肌炎,连续高烧不退,到省人民医院留院治疗。因为从小都是吃父亲做的饭,吃别人做的饭不习惯。我父亲做饭,那怕是简单的食材,只要经过他的手,就会色香味俱全。因此,方圆五里,婚嫁之事的酒席都是我父亲做大厨。父亲怕我吃不惯医院的饭菜,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一轮蒸煮后,经过渡船一小时,上岸后搭公交车一小时,折腾一番后,把香喷喷的饭菜送到我病床前,每天如是,直至我一个月后痊愈出院,脸色白里透红,那都是父亲用灶火煨出来的健康之色。
任何麻烦,对于父爱都不是障碍。父亲说,为女儿做饭才是他最开心的事。
到我上高中了,为了省点车钱,十五公里的路程,我坚持踩单车去,一周来回一次。父亲很担心,母亲说,周五下午他就在村口不停徘徊,见一个市桥上学的学生回来就问一句:“见我闺女吗?”直至听到我欢快的单车铃声和大喊一声爸爸,他才笑意顿生。我笑着对父亲说,别以为我长不大啊。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揽过我,拍拍肩膀,什么也不说。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爱是无微不至的,人家动不动就说父母的爱是溺爱,我不信,父亲爱我,是一种最暖的呵护,不是无原则的沉溺,而是关心到每一个细节。
三
我在医院工作的时候,父亲接近六十岁了。他是老来得女。头两胎女儿养大后早早出嫁了,中间也生了一男一女,但途中夭折,再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后又生下我。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我丝豪感受不到农村家的女儿被轻贱的感觉。相反,我被父亲捧在手心怕掉,含在嘴里怕化。沐浴在父爱中长大的我,爱笑爱吃,更爱工作。我父亲喜欢饮茶,广州人饮茶的意思是早上去茶楼一盅两件(吃早餐)。我出来工作后,从每个月不到一千元的工资里,挤出几百元给父亲拿去饮茶,让他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可是上苍不许我还债了。父亲六十五岁那年,诊断得了晩期癌症。虽然在医院工作的我见惯了生离死别,但那是针不刺到自己肉不知痛啊。父亲在世上最后那一个月,我见不得父亲痛苦,跑去跟一个护长学打肌注,然后带着止痛针回家,父亲一见到我就停止了呻吟,并用信任的眼神望着我,我轻轻按揉着他,告诉他我帮他止疼。一个月后,父亲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还是痛彻心扉。那个晚上,细雨淋漓,如我泣泪,最爱我的男人,离开了。
二十年过去了,我最听不得筷子兄弟唱的父亲歌:“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的不容易,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却泪湿眼底,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的手掌,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我愿用我的一切换你岁月长流……”只要音乐一起,我就会泪流满面,就会沉浸在无尽的追思中,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啥意思,就是体贴亲昵吧?可我想孝敬父亲的时候,还想得到父亲的体贴亲昵,而这些温情的孝敬都变得无用了,我得狠心给父亲扎针,我是小棉袄?我是小辣椒,小针头啊。岁月不允我做一个正常的角色,多么残酷!
爱一定趁早,等待爱成了我们的追思,虽回忆起来有温暖,但温暖里充满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