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玉】王古梓的牧歌(小说)
一
王古梓长时间蹲蹴在水坝的细腰葫芦处,饶有兴趣地逗弄着一只蚂蚁,还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笑声里混含着某种阴谋得逞的快意,又像是夹杂着扭转了什么局面的窃喜。让人联想到正在掌心施法的如来,逗着乐子任凭悟空筋斗连连,却依旧翻腾不出掌控的情景。
昨夜的一场过雨来得不对路数,有失章法。王古梓从第一声拉磨雷的响动里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时正当太阳落山,天色擦麻(擦黑),从各家的烟洞里升起的炊烟融进淡青的暮霭,悬浮在村落的上空,给远山的腰际增添了一种朦胧的意境。而连着云端的部分,却依然轮廓可见,巍然生伟。这样的时候,田园的素净和明快往往会让人生出些好的意想来。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针。看着西山畔里尚能分辨的亮堂,王古梓心里一阵轻快,不由得想起了入学前猜过的一条流传于民间的谜语。不用说,明天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古梓突然真真切切地听到一声闷雷轰隆隆地从山后传来,像好事人在山顶掀翻了几个碌碡,猛烈地从山顶一直滚到沟底。王古梓后来回忆当时的意外和震惊,不亚于机关部门的领导突然决定宣布解聘一个忠心耿耿业绩突出的员工,端掉他的饭碗。眼下,太阳落山,热气锐减,晴空万里,宿宿闪现。既不是热浪粘稠的午后,也没有蓄势压境的黑云。王古梓按常理推测,没有发过雨的可能,分明是他听错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继续赶着花头往回走。此刻,他正沉浸在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当中。
听大人们说,牛的闶阆很大,左边是草肚子,右边是水肚子,牛吃到八九成饱的时候,两边的浅窝(牲畜胯骨与肚子相连的地方)处就会饱涨起来,形成一个小窝臼,窝臼越小,说明牛吃得越饱。而经过一夜的反刍,牛的浅窝地带往往会塌陷成一个顶角朝下的三角,三角越大,说明牛肚子越空。饮过泉水的花头,浅窝处几乎与胯骨的大骨卯平直了――这是他午后出山日落牧归,一个下午的成就。他期望回家以后,母亲能给他的活计予以肯定的评价。他相信母亲一定能够发现这一点。那时候,他肯定会顺势说一说他是如何让花头吃得很饱的。
临进家门的时候,王古梓正碰上系着围裙的母亲急急地出门。愠怒的脸色在驻足沉默的一刹那王古梓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锅里有饭,赶紧吞着吃了把院子收拾了。人家娃娃还知道早点回来帮大人拾柴扫粪呢,你倒好,天不黑麻不回来,你咋没死到外面去”。母亲说。王古梓知道母亲一旦怒火攻心,责骂他的时候往往会带上“吞”这个字眼。吞在母亲那里,意思就是好吃懒做的猪。母亲仿佛只有骂了“猪”才能解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昏了脑袋,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母亲平素不大出门,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在连围裙都来不及摘除的情况下。此刻,看憋在气头上的母亲这么急切地出门,肯定有十分火急的事情,说不准又是花头吃了谁家的粮食,糟践了谁家的庄稼,人家拿母亲问罪了。他迅速地在脑海里翻腾着花头最近出没的地方。惊恐盖过了委屈,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因此也就没有听得雷声再度响起。事实上,雷声真的没有再持续下去,就那么一声,凭空而突兀。直到村落里最后一息劳做的响动没进沉沉的黑夜,疲惫的人们呓语出磨牙的词藻,一切都进入无觉状态时,雷声才再度从天边滚来。
二
半夜里,王古梓被一阵掠过屋瓦的窸窸窣窣声从深沉的梦境里扯出来。他忐忑着七上八下的心,听得出这是细雨筛过的声音。他被这声音搅扰得心烦意乱,顾影自怜。回想晚上回家时在门口遇见母亲的那一幕,他心里着实泛出一股一股的酸涩来。
花头是他这几年每个星期天和整个暑假里理所当然的另一担作业,他得挑。而且要挑得义无反顾挑得出类拔萃。不管阴雨连绵还是烈日当头,他都要赶着花头在野外奔波。花头是家里农业上的另一面支撑。在一个拼劳力的年月里,没有花头就等于放弃农业,而放弃农业就等于放弃了生存。花头系着七口之家的全部温饱。这一点王古梓早就从母亲日常的唠叨里明白了。家家都这样,家家都有这样一付担子。
不同的是,别家的这付担子挑起来是轻快的,向往的,而自家的这付担子挑起来却是沉重的,触疼的。花头不满两岁就被训入犁沟,肩负起服务人类的光荣职责。它瘦小,单薄,但也机灵,好动,有着暗通人性的能力。和它配对共拉一犁的,是它的母亲,由三叔家喂养。那时候由于财力所限,一家只养一头牲畜,春耕夏作抑或备套拉车,由各家组对。耕完田,各家的牲畜由各家的放牛娃负责,赶到山野里去啃青,藉以接济畜草缺乏的日月。由于贪耍,放牛娃通常都是几个搭成一伙,由领头的大娃娃头选定一个去处,聚到一起。无非就是酸刺沟,东湾梁,北山,蓝沿,再远就是塌页散,上红庄阴山。因为隶属本村的领地毕竟是有限的,到别村的领地去,别村也是同样的情形,没有立脚之地;况且就本村而言,一伙一伙结伴放牧的多了去了,不是今天你去蓝沿,就是明天他去北山,只是同伙和领地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相互调换的问题。这样一来,原本有限的台塬和草滩,终于在日复一日的踩踏和啃食中裸露出了黄土高原固有的质地,牲畜们也熟知了每一个领地的角角落落。个别不安分的牲畜于是常常瞅准放牛娃沉迷游戏无人看管的机会,一头扎进附近的农田里,大快朵颐。为了便于传报和围堵,在放牛娃们长期相互厮磨的过程中,每个牲畜都有了一个适合其特点的名字。花头的母亲因为皮毛过长,叫长毛,花头因为通体纯黄,头顶片白,叫花头,不听使唤的黑驴叫老犟,老赶不到队伍前面的乳牛叫蔫蛋,而始终列队前沿的麻骡子叫扫电猴……只要一听到它们的名字,放牛娃们便能迅速地对应出它的放牧主人。渐渐的,每头牲畜的名字和它们的小主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形的、约定俗成的联系。扫电猴率先在出山的村道上狂奔撒欢,就等于张杜娃打乱了大家的整体计划,大家于是对张杜娃另眼相看;花头偷吃了人家的粮食,就等于王古梓责无旁贷咎由自取,大家于是一致声讨王古梓的不是。而孩子们一旦搭起伙来,嬉戏和闹剧就会不断上演,从不间断,牲畜们也就永远有机可乘,引发事端。这就使得王古梓把一段原本嬉闹开心的时光过渡得索然无味,黯然伤怀。既要克制共同参与游戏的快乐与诱惑,又要承受来自伙伴的敌对和抱怨。
往往是,牲畜这边一赶进牧场,游戏那边就开始了。这时候,领队的大娃娃头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导,他一边在引人入胜的嬉闹中感知快乐,一边间隔性地发号施令,委派他人巡视整体情况,以防止个别嘴馋的牲畜闯入农田,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三
王古梓最初搭伙融进圈子的时候,也和大家一样,有着轻快的脚步和明朗的心情。他把和同龄人一起搭伙看作是假期里最有意思的事情。一路同行,一台同演,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做不完的游戏,不自闭也不寂寞。随便在地上画一个方盘,就能下四码,或者狼吃娃娃。但王古梓的四码下得并不好,仅能让他引以为豪壮的是他的麻鞭,一挥啪啪地,清脆而爆裂,引得伙伴们纷纷效仿。但谁的麻鞭都不及王古梓的响亮。王古梓的麻鞭甩起来,总是震得山响,仿佛手里操纵的不是一根麻鞭,而是一柱可以随时点燃的炮仗。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鞭把子却做得不大顺眼,粗糙得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响声。而王古梓对此却不置可否。他向来容易满足,对人对事的要求都不高,老是将将就就地对待一些事情。他甚至言辞凿凿地质辩,好看的东西不一定实用,皮皮惹人的东西不一定瓤瓤就好。他指着自己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外套说,就说我这外套吧,别看它垢痂兮兮的不起眼,可它耐磨,好拉扯。想缓的时候,你只要往塄坎上一靠就行了,用不着顾忌沾上草汁或者灰土啥的。大家于是认为王古梓除了不讲究细节以外,倒是挺合群的,因此对他称赞有加。待周围人都弄明白麻鞭的响亮取决于鞭梢的材质时,王古梓就把家里房顶上结串苇子的细丝绳一截一段地贡献了出来,直至自己最后货断声息。
这其间,花头愈来愈明显地表现出它嘴馋的顽劣品质来,几乎每次溜进地里偷吃庄稼的都有它。更多的时候,它甚至独撞码头。轮流值守的伙伴们一个早上下来,连同王古梓自己的围追堵截,累计整人次数最多的就是花头。渐渐的,大家对一次次追撵带来的传报没有了悬念,不用问就是花头。当这种公开的答案在每个人心里成为一种定数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在私底下交头接耳,最后一致认为,是王古梓占了大家的便宜。你王古梓把牛吆上山,让大家帮你跑腿,帮你看管,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这样的相处怎能久长?好在丝绳的供应已经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于是都不好意思对王古梓撕破那层纸。
在王古梓看来,牲畜毕竟是牲畜,不论哪头牲畜破坏规矩,偷吃粮食,大家轮流出工的作法都是公平的。就连烧锅锅灶掏嘎鸭子,大家也是一人负责一样,每个人都有付出,同样是公平的。有就算花头屡教不改,劳累大家的次数多一些,那也仍然是公平的。既然合群到一起,就是一把臊葱,一个整体,不论谁掰出豁豁,大家都应该去填堵。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以后,王古梓认为大家都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认知,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别人暗地里已经对他生出的不满。
有了这样的认知,王古梓便依然如初地和大家保持着关系,很少与别人说长道短。歇晌以后,他照旧赶着花头来到坝池里,在等待中相约第一个伙伴。他依稀记得,这里曾经也蓄着一汪清水。那时候为了浇地,队里每年开春时节都要捣鼓起抽水机,用一种梆铛铛的声音诠释一种同劳动共生产的场景。现在不用蓄水浇地了,坝池也就渐渐成了草滩,成了他每天的必经之地。
四
在西海固奉行的远亲和近邻的民俗关系中,似乎有个习惯,和谁离得近就和谁处得亲。张杜娃和王古梓离得近,单独相处的时间相对多一些。刚开始,张杜娃把这种“近”看得很投缘。他觉得这并非一种地理意义上的近,而是一种来自心灵层面的遥相呼应。麻骡子的出格加上花头的贪婪,让自己和王古梓成了一路人马。张杜娃有时觉得心里乐乐的,他进而觉得王古梓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作为一个踮脚的石块,一个忠实的靠手。看着王古梓燥在嘴角的汤汁,张杜娃便禁不住伸手上去,在王古梓的腮帮上拍了一下。啪,扇风的力道带出的声响让王古梓立时明白,这是张杜娃在搞恶作剧。所以在听到张杜娃说你嘴角一只苍蝇的解释时,王古梓只是会意地嘿嘿一笑,并不计较。
相比之下,麻骡子的出格只是偶尔,它撒欢却不尥蹶子,总体上显得比较温驯。在采纳了大家的意见之后,麻骡子就成了王依斯出山和牧归的骑乘。
王依斯是大家公认的大娃娃头。他和王古梓室出同宗,一脉相承,是全体放牛娃的大哥。因为错过了上学的年龄,使得他比同样跑山的各路喽罗大出好多岁。长期的劳作使他积累了一些相对成熟的经验,放牛娃们受家长之托投奔而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有王依斯在山中主阵,孩子们遇到突发事件就不至于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比如哪头牲畜中途产仔,又比如某条沟畔悬土未剥,酿成跌落。事实上,所有的情形都不曾发生,王依斯只是在无形中壮大的队伍里自得其乐。
有了麻骡子的受用,王依斯感到更加惬意。他在夸赞麻骡子温驯乖爽的同时,还不忘提及张杜娃的慷慨大方。这样一来,大伙们就逐渐忘却了曾经对张杜娃另眼相看的过往,同时他们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张杜娃正在和王依斯拉近距离。这时的张杜娃,仿佛已经在圈子里刷出了存在感,他因此而自恃。每次出工回来,他都要向王依斯详细汇报花头的种种劣迹,并对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加以分析。
分析来分析去,问题的焦点毫无悬念的指向了花头。当一闶阆情绪积满到闪扑扑的时候,任何适当的引子,都会空前改变所有的关系。花头毫不自知,充当了这样的引子。
这一天,王古梓跟随的队伍进驻了塌页散。
塌页散,塌页散,进化和变迁史上的遗留物,在先辈们立身求存的改造中有着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塌中有散,散中带塌,一页一页,自成一景。立面生就的层次感形成在一个沟谷地带,浮层是草皮,立面是红土,远远望去,给人一种火焰焰的感觉。
环境的感染使人心生了力量,有人提议扳手腕,种子选手里就有王古梓。谁都知道,扳手腕不同于下四码,下四码比的是心智,扳手腕拼的是气力。王古梓的四码下得并不好已是众所周知,但对于扳手腕,谁都不知道谁的高长低短。王古梓环视一周,在粗略的估算中支开了自己的右肘――儿子娃娃老叫驴,来,谁上呢。
这是一个堪称激烈的场面,王古梓支开的右肘仿佛一纸落在阵前的战书,挑逗着擒王立功的勇气。大家于是一个不落地围了上来,比试的比试,看欢欢的看欢欢,但看欢欢的兴致却高过了以往玩过的任何游戏。一圈下来,悬念没了,冠军有了。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和评价中,不服输的又来了一局,全然忘却了花头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