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样从小家境不太好，所以自高一开始，为了给家里减少一点负担，就开始去学校食堂打工。
　　 每逢暑假，她都要去镇上找个补习班工作，工资少得可怜，只有一千出头，但好在家长不要求成绩，只求家里能少点孩子的叫嚷，等于花几百块钱换个清净罢了。
　　 久而久之，高二的罗样在周末也被镇上补习班的老板给叫了去，负责辅导六年级几个孩子的数学和英语，外加一天的作业辅导，一天能挣四十。罗样自己心里也清楚，不是关系熟，主要还是因为用她便宜。老板总共收的补习费，到罗样口袋里的就只有十分之一而已。
　　 初遇陈春生，是在镇上的一个饮品店。罗样下午还要给学生补习，中午坐车回家又太不划算，只好中午找个店将就一会儿。那时，她只记得两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坐在柜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男生跟女生贫嘴，他们的距离，和学校的规定严重不符。女生略显无奈，半强制地对着男生要求:“赶紧写……”
　　 罗样偶尔会瞟他们一眼，然后会感慨地摇摇头。如果放到现在，她一定会对两年前的自己说：你已经挺幸福了，高中的学业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内容，大概男生因为没有上早自习被老师罚写检讨，女生像个姐姐似的，在催促自己的小对象快点写，俩人时而嬉笑怒骂，一副青春不知愁的模样。
　　 罗样有时会感觉到男生在往她的方向看，她为了印证自己的猜疑，抬起头看向男生，两双眸子的视线果然交汇到了一起。罗样不喜欢这样被人盯着，尤其是混混模样不太正经的异性，她会仅凭外貌和举止，就在心里给某些人判罪，然后尽可能地远离。不过男生的眸子还算清澈，如果忽略掉声音，组合在一起的五官，让人看了是舒服的。
　　 罗样并没有因为这一眼，就对陈春生有特别印象。一个月后的国庆假期，罗样被叫去帮忙负责作业辅导，从早到晚，中间短暂地休息两三个小时，她的脑袋快要炸了。晚上结束的时间是六点，也是回家的最后一班车。
　　 她急速地下楼梯，在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在惊慌的“对不起对不起”之后，她看清了男生的脸，有点熟悉。男生把校服脱了，挂在右肩上，左手插着兜，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痞气。
　　 男生没有回应，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等走出门后，看到了不远处停在马路边的红色大巴，罗样又开始狂奔起来。坐在车里，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回想着脑海里那个人的模样，终于想起自己曾经目睹这个人写检讨书，看来他也是来上补习班的。
　　 那之后，每逢开会，负责初中生的老师总是会提起一个叫“陈春生”的名字，紧随着的是满满的怨气。说他只在那儿侃大山却不写作业，不听话也不尊重老师之类的，还说他一个人带动了好几个不认真写作业的同学……
　　 最后老板实在没办法，瞥了眼罗样，把九年级学生换给了她。老板知道罗样一般是不会拒绝的，她印象里的罗样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罗样点了点头，陡然压力倍增，老板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要是那群小子太过分，就不收他们了。”
　　 罗样心里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话，到口袋里的钱怎么会轻易还回去呢？其实她也想过了，自己现在是高二，本身在学校食堂有一份兼职，课业也变得越来越重，她要是承受不了这份辅导工作的话，大不了辞掉。
　　 罗样这个人，跟陌生人初识，总会带着点别扭和拧巴，但面对小孩子她可以很快地敞开心扉，面对大孩子却不能。
　　 她眼瞅着那几个比她还要高许多的男生扎成堆儿，用不以为然的眼神瞅她的时候，她抓着教科书的手往里攥了攥，然后紧张地抱进怀里。没错，罗样天生胆子小，况且这几个男生显然不是来学习的，而是被父母塞过来混日子的。然而没人注意到罗样的动作，大家只是匆匆地看了她一眼后，继续拿着手机开团打游戏。
　　 在罗样怯生生地说完一句“上课”被惨遭无视后，她直接走到那群人所在的角落里，用手指敲了敲桌角，对着那个中间被围住的男生说了一句：“上课了，把手机收了。”
　　 那个人抬起头来时，罗样再次看到了那双似是熟悉的眉眼，正是奶茶店里那个写检讨的男生。她承认自己在看到那张脸时就心虚了，这人脸上明明没有愠怒，可他的抬眼却挺有震慑力。周围的几个男生或垂下头去继续划拉着手机假装没听见，或齐刷刷看向他，仿佛在听他指示似的。
　　 就这样互相对视了几秒，中间那个男生似乎在上下打量她，罗样扭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试图用迂回战术劝他们：“反正补习就两个小时，你们尽量不要说话，听着就行。”
　　 这是罗样的一个弱点，她的课堂永远是乱糟糟的，她始终无法做到对学生严厉以待，她能留下来其实还要感谢领导对她的包容。她教不上来成绩，家长也来找过几次，所以暑假里她其实是有想要放弃在补习班兼职的这个念头的，更何况现在带的是这么几个放弃自我的人。
　　 她在黑板上写下要讲的课题，扭过头去看，发现那群人开始往自己的书包里塞起了手机，并且散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颇感惊讶，指了指坐在中间的男生：“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这人有板有眼地站了起来：“陈春生。”
　　 罗样点点头：“坐下吧。”
　　 陈春生坐下后扬起脸来冲着她笑：“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啊？”旁边的人也开始跟着起哄。
　　 罗样的脸莫名有点发烫，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个罗字：“我姓罗。”
　　 眼看底下平息了下去，陈春生又问了句：“全名叫什么？”旁边几个学生像是复读机似的，叫嚷着让罗样说全名。
　　 罗样呼了口气，果然不容易。接着又在黑板上加了个样字，“我叫罗样，模样的样。”接着又说：“好，现在开始上课。”
　　 两个小时并不太轻松，但是也没有罗样想象中那么艰难，她讲课的内容枯燥且无聊，一节课下去睡倒一大半，罗样倒是乐意他们睡，总比醒了闹哄哄的好。
　　 她总结了一下，只要稳住陈春生这个人，纪律基本上能管得住百分之八十。
　　
　　 二
　　 没想到第二天写作业时，陈春生还能拿着练习册来问她题目。他喊她小罗，却并没有觉得不妥。罗样当然不奢望这些个只比她小三岁的男生喊她老师，只能硬着头皮勉强答应。
　　 她就着桌子坐着，在草稿纸上边演算边讲解，而旁边的陈春生用两只胳膊撑着桌沿，脑袋凑得几乎要和罗样挨到一起，讲解得差不多了之后，罗样偶然抬起头和听得一脸认真的陈春生来了个对视，旋即陈春生的眼睛弯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罗样点点头佯装淡定地将整个身子往后退了退。
　　 心悸，好像就是发生在了那一瞬间。还好陈春生没有什么察觉，他把书本又往罗样这儿推了推：“那小罗，这道题呢？”
　　 这时候，坐在前面的一个男生突然冲着陈春生打趣：“春儿哥，哟呵，真是罕见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知道学习了？”
　　 陈春生先是皱起眉头，旋即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向他砸去：“去你的，抄你的作业吧。”
　　 那男生嘴上说着“好好好”，嘴角却还留着一股子没能掩去的笑意。
　　 陈春生扭过脸来笑笑：“小罗，继续。”
　　 这么半天接触下来，罗样发现眼前这个看似不务正业的男生，完全颠覆了自己之前对他的印象，但是他对着其他男生时，又有一种不可震慑的气场，像是所有人都看他眼色行事，她不太明白。
　　 还有一点，罗样发现陈春生的脑子极其聪明，没学过的知识给他讲了之后也能迅速消化，那脑子转得比她还快。可他为什么不好好学习，非得当混混呢？
　　 第二天相对来说是挺轻松的，初中生写作业不会像小学生那般磨蹭，他们会迅速写完，然后或者去打游戏，或者结伴去溜街。罗样忙完后也不好意思走，只能去别的班里帮忙。
　　 只不过一到六点她就得狂奔，赶到马路边去等那辆或早或迟的车。之前也不是没有误过车，没办法，她就只能步行将近两个小时回家，不过后来逐渐和司机与售票员阿姨熟悉了，他们确定了罗样每周六和周日会搭最后一班车后，就每次都在马路边多停留一会等罗样。
　　 她刚挎着包冲到楼下，就看到抱着篮球的陈春生，还有几个补习班的男生。
　　 “小罗，打球去啊？”他冲她喊。
　　 罗样没停脚步，只匆忙回过头：“不了，你们玩吧。”
　　 身后貌似陈春生又喊了句：“哎，你等等。”可罗样只顾自己跑着，她哪里敢停，总不好意思让人家司机等太久。
　　 忽然左肩被人拍了下，骑着自行车的陈春生停到了罗样的左前方，他歪歪头：“上来，我载你。”
　　 罗样顿了顿，然后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他随着罗样的步伐，把车蹬子往前蹬了一下，继续不依不饶：“你不累啊，这至少还得两百米呢。”
　　 也许是跑得太急的缘故，刚坐上后座的罗样简直快要心脏爆炸，她紧紧地抓住自行车后座，偶尔看到了少年的肩线，宽阔流畅。奇怪，平时看起来那么瘦弱的一个人，原来背影也能像座山一般，让人想要依靠。
　　 陈春生稳稳当当地把自行车停到了大巴车门那儿，罗样拍了下他的胳膊：“谢了啊。”没等他回应就跳上了车，在付完票钱后找了前面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她才看到陈春生原来还在那儿。
　　 她“哎”了声，然后看到他在冲她挥手，脸上是笑着的。罗样同样也挥了手，然后扭过头去目视前方。她好像被那个笑容给感染到了，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直至后来的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是个那样不会去爱的人，她的内心被一片荒漠给笼罩着，而藏在内里的充满爱的绿洲，需要用莫大的勇气和毅力去挖掘，好不容易剖见那么一点绿意，挖掘的人也不会欣喜。
　　 是啊，谁愿意将自己的满腔热情去换取一丝仅存的爱意呢？可她就是个那样的人啊，那么一点点爱意，就是她的全部了啊。
　　 忙碌的校园生活快要把罗样整个人榨干了一般，亘古不变的三点一线，跑早操时头上顶着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下了晚自习后教室里还是有很多人浑然不觉地埋头苦学着，罗样不想慢人一步，也只能咬牙坚持。
　　 她在学校食堂的兼职还在做着，学校规定的吃饭时间本来就紧，所以等高三的用完餐后，留给罗样的吃饭时间也就只有五分钟。有时候轮到她打扫卫生，彻底没时间吃饭的话，她会利用课余时间，到走廊里安静地把冷掉的包子啃完。
　　 在这所全县最好的高中里，所有人都在神经紧绷地生活着，无一例外，无一幸免。
　　 罗样因为周天要去补习班的缘故，根本就没有时间写自己的作业，只能利用周一一天的自习课去补，或者是课上老师讲着，她在底下补着。可那天数学老师在走近她的位置时，一下子捕捉到了她慌忙掩饰的动作，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抄起罗样的资料冲她的肩膀砸了下去。
　　 “两天时间写不出这么一点作业？就你这不认真的态度，被别人赶超分分钟的事儿！”
　　 罗样整个人的身子都变得发烫，她在数学老师的呵斥下，只能搬着凳子，从地上捡起那本未完成的资料，蹲在教室门口写。在这个尖子云集的知名学府里，就算在常人看来很高的成绩，都不值一提。除了学校里那几个有望考上清华北大的，老师们还正眼看看其他的拼尽全力在学海里挣扎的同学，已很不错，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批批羔羊而已。
　　 罗样承认这位老师的行为刺激到了她，但她不能对挥鞭的人有任何反抗，所以，她只能选择放弃补习班的工作。
　　
　　 三
　　 周一晚上罗样去商店给老板打了个电话，他先是让罗样将就着带完这一学期，但罗样以天气冷为由拒绝了，老板只好无奈答应，但还是让她这周过去帮忙，说是尽快找到替换的老师。
　　 周五晚上她回到家后，先是把数学作业做了个七七八八，伸个懒腰准备睡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多了。
　　 可罗样躺到床上后还是睡不着，她的心脏怦怦跳得急促，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可能是没有尽头的校园生活，或者是那个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做什么，只知道当下是得考上个好大学，对于未来的规划，她一无所想。看到别人努力，自己也跟着努力，生怕被硬生生地甩到后面，而且很快就该期中考了，退步太多的话班主任又会在班会上阴阳怪气，她似乎挺神奇，明明没有点破那个人的名字，但她毒辣的目光会把你盯得自惭形秽，自觉地低下头来。
　　 罗样这个人挺爱东想西想，就那么迷迷糊糊地把眼睛闭了一夜，梦境掺杂着现实，将自己投入看不到的泥潭里。以至于第二天上车后，售票员阿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没睡好啊？”
　　 罗样稍微点了点头，瞬时一阵发痛：“熬夜把作业写了写。”
　　 大巴停到路边，罗样下了车，对于路边倚着自行车停在那儿的陈春生略显讶异。
　　 “你怎么在这儿？”
　　 陈春生没有回答，跨上车子后，回过头示意：“我载你。”
　　 罗样连连摆手：“不用了，你先去补习班吧。”
　　 下一秒陈春生直接从车子上下来，双手推车和罗样并着排走。
　　 “小罗，你还是高中生吧？对了，你家是哪儿的啊，离这儿远不远？”少年的脸上一股子笑意，扭头看着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