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山野，厚雪消融。河谷纵深处，还藏有一大块一大块的坚冰，冬天尚未遁去，磨磨蹭蹭的，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发出惨淡的笑。
　　 阳光初照，山野聚暖，随风飘来一片小树叶般的黄蝶。说它是黄蝶，有些牵强，它颜色泛白，更像一片被冰雪洗白的枯叶。
　　 开初就以为它是一片枯叶，于山谷里飘飞，沿山根处舞动着。那里也是一派枯黄，顷刻间，便融入其中，再也看不见。目光去别处浏览片刻，再回来时，却发觉已然离身边不远。倏忽间便移形换位，让人有些吃惊。当远处那只飞出那片颜色，才发觉是两只一样的蝴蝶。春天到来，哪里只是孕育了一只蝴蝶呢？有无数只蝴蝶在飞舞着，环顾四周，仔细去看吧，树丛间，野地边，溪流旁，它们点缀其间，一扫山野间的静默，有它们在飞舞，整个景物都觉得生动起来。
　　 它们的舞姿很完美。小小的翅膀，以一种花式，上下扇动，轻盈快速，跳跃着行进，似乎跳跃几下，就可以跳出我的视线，需要目不转睛，寸步不离，才能跟上它的节奏。
　　 小蝶在我的面前不远的地方落下，依附到一棵枯草上。合拢的翅膀一歪歪地倾斜着，很快又调整姿态，摆正了身形，显然它有些累，做个小憩。我慢慢靠近，它好像反应并不激烈，也许是刚刚出世呢，对茫茫世间的感觉还很肤浅，甚至很无知。它一动不动，似乎在沉思之中。两片薄翼合拢在一起也是半透明的，伸手就可以把它摘到手里，跟摘一片树叶一样容易。我却感到了它的羸弱。
　　 我猜不出它是从哪里来的，却知道它要往哪里去。河谷里已然现出灿烂的花朵，冰凌花显出了傲气。它有个学名叫“侧金盏花”，一根嫩茎托举着一个花朵，如同端着一个个黄金盘子，放射着灿灿的光。
　　 蜜蜂还暂时不能来这里，此时刚刚度过严冬，还只能在巢前转来转去，飞不出多远。横荡在山谷里的风，还料峭得很，扇动力量很大，会顶不住的，掉落到地上。我看见养蜂人主动给蜜蜂提供水，就怕它飞出去，便飞不回来。
　　 侧金盏花们相互照耀着，它们把日光吸收进来，夜晚合拢花苞，那份暖便让它抱到心怀中，一夜的寒冷就不再惧怕。它们从最暖的聚光点走下来，去河边，去野地，一朵两朵，用不上多少时日，就是一大片。侧金盏花开满河谷时，蒲公英花也开放了。野地，路边，就是它们的栖息地，一棵蒲公英可以抽出几朵花，颜色比金盏花还要艳丽呢，蕊芯的深度愈发浓重，并且有更馥郁的香气。
　　 遍地黄花，这里面又多了许多种黄花呢。驴蹄草一墩墩地在水泽里绽放，长瓣金莲花和短瓣金莲花是一对姊妹花，它们一起在风中摇曳，我便分不清它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了。
　　 走进花丛间，忽然飞起一群小黄蝶。此时，它身姿俏丽，艳黄的双翅，舞动起来，翩翩多姿。它还是那只羸弱的小黄蝶吗？它身上的色彩突出，在花丛间调脂弄粉，让它吸取到了花蕊的精华。被花们打扮得如此漂亮，它可是名副其实的花仙子。这时候，我才发觉，山野间的黄花无限多，黄蝶的选择是极具针对性的，它就是为了黄花而生的。
　　 黄蝶飞舞，让人眼花缭乱，就觉得那是一朵朵黄花在飞舞着。角色与小动物如此协调般配，于是生出一种难得见的曼妙，仿佛自己也跟着起舞了，这样的景色，才是如梦一般，尽管是在白日里。
　　
　　 二
　　 大凤蝶从山谷款款飞出的时候，已经是仲夏时节。它的飞行姿态，平稳而有序，显得不疾不徐，张弛有度。这是一只深蓝色的凤蝶，蓝黑间夹，这才让人知道，这两种颜色是极其相似的，可以互补。
　　 它飞得格外轻松自如，飞过我的面前时，可以感觉到明显加力了，把我的目光一下子扯出去好远，差点扯得支离破碎。小时候，就有捉一只凤蝶的梦想，只是它太过机灵。尽管我蹑手蹑脚，几乎是毫无声息，当两个手指将要捏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一下子振翅飞去了。我想它一定是在那里瞄了好久，只不过懒得理睬而已。那一刻，它的睿智便击碎了我的想法，捉它的想法变成了观赏，也不错，这个想法便一直到如今。
　　 管护站前是一条宽敞的大路。管护站不是花，花在管护站左右簇拥着，蝴蝶便飞来飞去，这条大路便是通途。我也就在门前看它们，匆匆忙忙来去，起舞蹁跹。这样的视觉会因为流动的景物，而产生视觉疲劳，渐渐地视而不见了。看它飞，不看它也飞。它是有目的而飞，我无目的看飞，慢慢就失去了新鲜感。欲望都是建立在自身的能力之上，超越了自身能力的欲望是最可怕的。我心情淡定，有凤蝶从眼前而过，也如云烟飘过，不为所动。视觉享受不关乎内心的欲望，可以按下不表。它飞它的，我寂寞我的，互不相欠。
　　 这天，我去山里踏察，遇到一个意外。在一个水沟旁，发现了许多蝴蝶的尸体。它们在水沟的泥地上聚集着，来吸水补足自需。谁知有一辆车经过，竟然压死了许多蝴蝶。
　　 这些死去的蝴蝶当中，居然有几只蓝色的大凤蝶。天哪！看见它在泥地上躺着，心里怎么有一种被破坏的感觉呢？这种破坏是把心中的那份美好给伤害到了，不免有些痛苦。
　　 这几只大凤蝶被碾压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下一点点翅膀的边角，好像它们飞得劲道十足，而一下子扎进了泥土之中似的。有一只还算保存完整，也只剩下一半翅膀，上面有些污秽不堪，我还是忍不住俯身拈起。
　　 这是黑色底的翅膀，一层粉状的东西附着上面。这层粉状的东西非常滑腻，想不出这是什么。是花粉吗？除了花粉，蝴蝶不会把别的什么往身上扑。想象不出这个黑色底的蝴蝶，去哪里寻找深色的花粉。不过，我想那花粉是极其透明的，敷到哪里都会显露出本来的底色。
　　 我不由地想起了这样一件事，有邻居二嫂要去县城，她的打扮怎么就让我吃了一惊呢？
　　 她常年参加田间劳动，皮肤黝黑，扑了一层香粉，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而让人觉得平日那位朴实的二嫂不见了，眼前的二嫂让人有些害怕。简单不一定就不美，浓妆艳抹也要有一定的度。心轻了，也会像蝴蝶一样飞去。心重了，两条腿会如两条树根深扎在地下，永远都飞不起。
　　 我喜欢在大自然里寻找着，思考着，人生的见识和趣味，并非是书本上学到的，那些小动物教给我的是最朴实的审美观。
　　
　　 三
　　 这片森林总是有几天特殊的日子。平日里的森林总是以静穆端庄的姿态出现，风向与流云，阴晴与雨雪，花香与鸟鸣，这些似乎都是这片森林应有的配置。阳光与温度在决定着一些生命到来的时间，那个在阳光罅隙里钻出的小精灵，是什么呢？它的翩翩舞姿，充满着天地所赋予的神韵，你好！豹纹蝶！这片森林为你的诞生而精神焕发。
　　 豹纹蝶是为秋天的高冷而诞生的，那一对棕黄色的翅膀上的点点黑斑，彰显着令人敬畏的王者之气。因为高冷，它姗姗来迟，驻足在高高的草棵之上。这种高草顶着一篷细碎的花，白晶晶的。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外形很像山高粱。听养蜂人说，秋天里，只要蜂子和蝴蝶上了这朵花，就预示着一年之中所有的花期就此结束。这种收尾的花，居然好素雅，那收尾的蝶，从山谷里飞出，也注定是最后一只，蝴蝶谷到了最后的美丽，是绝对的惊艳的感觉。我想豹纹蝶出场称得起是压轴戏。
　　 我不禁为这山谷而沉醉。从春天开始，一直到霜降前夕，都有蝴蝶相伴，每个季节的蝴蝶各不相同，五彩斑斓又五彩缤纷，十足的美艳啊。这些蝴蝶都是灵性十足的，它们都好像收到了不同颜色的邀请函，季节不同，邀请函的颜色也不同，每一只蝴蝶飞来，都是有目标的，都是奔着某种花而来。我想着春天的花是热烈的，夏天的花是深沉的，秋天的花是温情的。每一只蝴蝶都是踩着花期而来，准时准点。它们就好像是一座时钟，每一刻，每一秒都在摆渡着它们生命的瞬间。
　　 豹纹蝶在那花穗上结伴而来。十几只蝶挤在一起，一边踩着花蕊，一边扇动着翅膀。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走在一条条钢丝上。我拈下来一只，没有一点反应，想拈就拈，随便，没二话。我把这只放回去，又去拈另一只，很顺利。放回去的那只继续游走着，我的脑子翻腾了一下，之前的鬼精灵被颠覆。这是一群傻子蝴蝶啊。
　　 我抓起一对，一下子抛向空中，两只蝴蝶没有迟疑，振翅飞起，并且相依相偎，一个变成了梁山伯，另一个变成了祝英台。蝴蝶啊，飞啊！飞在空中的是空中花，落在花上的是花上花，落在枝头上，是枝上花，落到了我的心上，一定是我心上的花。
　　 那天，我与妻去商场选购服装，从来都不参与她的事，那天很奇怪地干涉她了。我让她去选择那件豹纹款的外衣，棕黄色，我想的是那只蝴蝶。她很不自然地试穿。衣服展开的那一刻，我觉得有无数只蝴蝶从她的身上飞去，满世界都是啊！那一刻，我好像进入梦幻之中了。
　　 静享一份真的蝴蝶梦境，消弭掉那些纷杂的想法，投入其中，生活的美感就会随手可拈。
　　
　　 2021年4月9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