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文灿老师(征文·散文)
“一个老师,刚上讲台的前五年,得窊腰(方言,音wā,意为低下腰,弯腰)干五年。五年,干出来就干出来了,干不出来,就崴了。”这句话,是我的同事兼前辈,当时的语文教研组副组长王文灿老师告诉我的。
文灿老师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是一九八四年秋季,大概在我教高中语文第二年(之前教了两年初中)第一学期的两个月左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微微上扬,隐在眼镜片背后的一双眼睛,闪耀着智慧光芒。脸上,浮现着和风一般的微笑。说话,节奏舒缓,吐字清晰,话音里,含蕴着笑意,让人倍感亲切。
他告诉我这句话,是在听了我一节课之后。那之前,有一节课,我走进课堂登上讲台,才发现,几位语文组前辈老师静静坐在教室后面,要听我的课,其中就有文灿老师。那节课,我领着学生学习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因为是阅读课文,也就是非重点课文,有些轻视,备课肤浅,课也上得蜻蜓点水。下了课,回到语文组办公室,其他老师都肃穆着各自的脸,没有言语,从他们的表情里,我揣摩出了我的课没上好。
正惘然间,文灿老师把我叫出了语文组办公室,在走廊里,微微笑着,先对我说了一句:“你这节课,可不像你平时的水平啊。看起来,谁都有走绺(方言,走小弯路)的时候。”
本以为他会劈头盖脸指出一大堆毛病,没想到,他先肯定我平时的课还不错,然后,似乎轻描淡写地指出我这节课有失误。他说话的委婉,让我如沐春风,安抚了我一颗紧张兮兮的心。当然,也坦诚指出了我的不足,让我惊醒。然后,他又说了本文开头那几句话。
他的话,言浅意深,犹如座右铭,刻在我心里,经常提醒我,鞭策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每一节课,不管上什么课,我都再不敢稍有懈怠。
那之后,我去听他的课。他对教材的深入挖掘,浅显生动幽默风趣的语言,都让我觉察到自己的不足。他自始至终的一脸微笑,隐在眼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里闪烁的智慧光芒,恰如其分的肢体语言,都散发着亲和力和感召力,引导着学生聚精会神饶有兴趣地游弋在文字的海洋里。
隔了一两个月,一中语文组就推荐我给全县高中语文老师上了一节示范课。上完示范课,我更加理解了王文灿老师对我说的那几句话的分量,更体会到他关键时刻委婉而又坦诚地指点我的良苦用心。他那几句话,也成了后来我对一茬茬年轻老师经常说的几句话。
文灿老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毕业的中文系专科毕业生。他曾经对我说:“我一个专科毕业生,上学时,又忙于搞运动、劳动,没学多少东西。刚开始教高中,感觉非常吃力,就得比别人多下功夫。”
他那时大概四十五六岁,教学业务已经相当精湛了,被誉为县一中乃至全县有名的高中语文老师“三王”之一。可是,不管备课、批改作业,还是上课,他依然一丝不苟。他大约一米八的个子,精瘦而羸弱,前倾着腰,趴在办公桌上,不是备课,就是读书。累了,摘下眼镜,揉揉眼,再继续,一直趴到最后离开办公室。
趴得时间长了,得了颈椎病,经常头晕。有一次,在课堂上,正给学生上课,一低头,头一晕,休克过去,歪倒在讲台上,学生和老师急忙把他送到医院,抢救过来,才知道是颈椎病的原因。醒过来之后,他笑笑,说:“没啥大事儿。死不了。”输了两天液,然后,让医生开了点儿药,急忙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大家劝他多休息,他微笑着说:“小毛病!学生的课,耽误不起。”
其实,他肠胃也不好,他的精瘦而羸弱,就跟肠胃不好有关。他家里曾经养了一只奶羊,他就靠喝羊奶补充营养。精瘦而羸弱的王文灿老师,几乎没有耽误过学生的课。
1985年暑假到1987年暑假,我在省城某高校进修。有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依然戴着眼镜,一脸笑容,半开玩笑地说:“小三儿,还好吧?我来看看你。”
原来,他是参加省里一个教研会议,开会的地点离我们学校也就三四百米,他抽了个空,跑去学校,多方打听,找到我。那时候,别说手机了,连电话也很少,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他竟然费尽周折找到我,让我很感动。
按年龄,他接近我的父辈,平时,他虽然很关心照顾我,而我,对他总要仰视。在我看来,彼此之间年龄的距离,多多少少会拉长心灵的距离。所以,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仅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空间距离,彼此的心灵一下子也近乎于零。一股暖流,倏地流遍身心。
我们彼此谈了大约俩小时,越谈,越觉得有说不完的话。临走,相约隔一天的晚饭时候,我去找他。
我如约去了,正赶上开饭,他邀请我跟他一起去餐厅吃饭。那时候,参加会议的人员都凭票进餐,我知道,会议的餐票是定量的,我跟着他吃一顿,他会少一顿,我不好意思跟他去吃饭。他却哈哈笑着说:“不就是一顿饭吗?大不了,我再花钱买一顿。你既然赶上饭时了,总得陪我吃一顿。”
盛情难却,我只好进去,和他一起吃了一顿晚饭。我们边吃边聊,吃完了,不尽兴,又走出去,一边散步,一边聊。不知不觉,走到我进修的学校门口,他挥挥手,与我做别。等我走进了学校门口,回头看见,瘦瘦高高的他,还一脸微笑地站在那里,盯着我看。
星期天下午,会议休息,我和他两个人去大明湖。在湖边,我俩一边欣赏一湖碧水,两岸景致,参观铁公祠等古迹,一边海阔天空地聊。越聊,我越觉得自己走进了他的内心,也将自己的内心话尽情端给他。
从大明湖出来,拐进一家书店,我瞅准了两本书,他也瞅准了两本,结账的时候,他非要一起结,我过意不去,他就笑着说;“我知道,你一月的工资,大都花在进修上了。别再跟我争了。冲你这努力学习的劲头儿,我送你两本书,也该啊。”
等假期里,回到家乡,我去他家,要还他钱。不曾想,钱没还成,他反而留我吃了一顿饭。
1989年秋季,我俩一起去北戴河参加一个教研活动,当面聆听了著名教育家魏书生的上课实况。他对我说:“魏书生将学生看作学习主体,注重于调动学生的学习主动性,他的教育观念和方法都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相比之下,我们太落后于时代了。”
回到学校以后,他给了我好多建议,鼓励我大胆借鉴魏书生的教学方法,努力创新,帮助我在教学艺术上努力进取精益求精。当年冬季,我就获得“地区教学能手”称号;1991年,又获得“省级优秀教师”称号。这些荣誉的获得,跟他和语文组里其他前辈老师的殷殷教诲是分不开的。
后来,他去了县教研室,再后来,县里在城里兴办第二个高中,他被调去做副校长。配了一个兼职书记,实际上,他负责主持全面工作,主抓业务。期间,我在原学校的工作出现了一些波折,有一次,碰见了他,就向他诉苦,并且问他,我是否可以去新学校工作。他一边安抚我,一边告诉我:“凑机会吧,有机会了,也许会有转机。”
从此,我们彼此再没有扯过这个话题。大概隔了一年多,县里调整两个学校的班子,他退二线,我被调去新学校,做了业务副校长。我心里明白,他一定暗中帮了不少忙。
刚去新学校报到,他领着我在学校转了一圈,向我详细介绍了新学校各方面情况,交代我要注意的问题。回到办公室,有一位老师拿着一张单据让我签字,我没加思索,提笔签下了我的名字。他看见了,等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微笑着对我说:“先别忙着签字,等一把手明确了让你签之后再签。”
我明白,他这是提醒我,要处理好和一把手的关系。其实,在新学校,他虽然主持全面工作,却是副校长,书记是他的学生。去之前,我就听说,他并没有以老师身份自居,而是谨言慎行,配合书记做好工作。
文灿老师退二线之后,在他七十岁之前,我们原语文组的几个老教师每一年还聚会两三次,每次聚会,文灿老师都兴致勃勃,侃侃而谈,有时候,还忘不了跟我开些玩笑。眼镜片后面的一双眼,依然炯炯有神。脸上,依然笑意盈盈。话语,依然浅显生动幽默风趣。
七十岁以后,文灿老师深受肺病折磨,一到冬天,就不敢出门,后来,得靠吸氧度日,就不大参加聚会了。等我进入花甲之年,我不大在家乡居住,和文灿老师的联系渐渐少了。只是,年关时节,或者彼此想念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还是有的。正应了那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淡得真像水。
四年以前的某一天,文灿老师驾鹤西去,他家里人没有声张,一部分学生,听说了消息,自动前往吊唁。三周年的时候,他的更多学生络绎不绝前往追思。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学生对他的悼念,是对他一生勤恳教书的最好褒奖。
文灿老师三周年纪念日之前,友人高君为他撰写了一副对联,与我商榷。我们俩斟酌再三,撰成一联:
平生教书育人,弟子多成栋梁材;一世克己修身,先生终是读书人。
文灿老师克己修身,我是耳濡目染的。
今年清明来临,又想起文灿老师,想起我与他点点滴滴的过往,无限追思,不吐不快,遂成此文。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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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