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细雨霏霏，仿佛是一夜之间，石家庄的大街小巷一下子就变成了海棠花的海洋。前两天那些“沾衣欲湿杏花雨”的娇杏，已经黯然遁形，不见了踪影；刚刚绽放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碧桃，也逐渐让位于绛红或碧绿的叶子；一树一树艳丽的美人梅、榆叶梅，即使还勉强爬满枝头吧，那么热烈灿烂的粉红、殷红，早就腻烦了人们的双眼，不再产生审美的快感，反而，在人们的心头或多或少涌起一阵“庸俗”的况味……就在此时，海棠花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崛，直接将初春翻过一页，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仲春时节所有的美意。
　　 如果说春天是繁花似锦的，那说的一定是西府海棠。你看“迎宾大道”裕华路的两侧，那些足有两三层楼高的丛生的灌木，一簇簇、一团团，将树下的便道和树后的楼宇遮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本来就枝干繁茂的海棠树枝，此时又被粉白的花与朱红的苞重新包裹了一匝，一条一条，或直插云天，或低垂草地，或弯曲成各种曼妙的姿态，“千朵万朵压枝低”，白面敷粉，雍容华贵。
　　 去年，就是这个时节，也就在这里，就在那座城市的标志“大石门”旁，海棠树下，我曾迎接最后一批驰援湖北的白衣天使们胜利归来，亲眼目睹了家乡的骑警，为“最美逆行者”的车队鸣笛开道，将英雄们护送回家。那一朵朵盛开的海棠花呀，是献给亲人最美的礼物，也是一张张家乡父老最美的笑容！我用相机记录下了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其中三幅作品，还收录进了湖北出的《战疫》一书。
　　 说来也巧了，裕华路的南边，谈固南大街的东侧，也有一排盛开着的海棠树，它们叫湖北海棠。这湖北海棠虽然也开着一簇簇、一团团的花朵，花朵也一样的密密实实挂满枝头，但它们不是灌木，而是树，不甚高大，但树干、树冠严整，一棵一棵清楚明了；花是单纯的白色，没有半点杂色掺杂，偶有淡绿嫩黄的大意，也应该是初生的叶子带给花的印象罢了。我喜欢这种色彩，喜欢这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清新与水嫩。
　　 漫步开满海棠花的树下，空气也清新了，心灵也清新了，世界也清新了。河北省农业科学研究院开放的大门就在海棠树下，门口的岗亭就在海棠花的簇拥之中，一位保安，擎一杯清茶，往树下一站，啜上一小口，慢悠悠地让茶水从喉咙下去，哈哈，那五脏六腑恐怕也给清洗得干干净净的，也会清新了吧？
　　 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人生三大缺憾：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无尾。想必鲥鱼、海棠和《红楼梦》应该是这位女作家的最爱，因而，她才那般在意这些事物的不能尽善尽美。她终其后半生而陪伴着的《红楼梦》，终究还只是一部无法补救的残本，即使是她自己尚有《红楼梦魇》一部专著，但无论有多少个可以推想的《红楼》的结局，都如那维纳斯的断臂一般，始终不能找到一个令人可以满意的接续。这种遗憾，与生俱来，就跟鲥鱼多刺一样。
　　 而“海棠无香”我却不敢苟同，因为我亲眼见湖北海棠的花丛里，有嗡嗡嘤嘤的蜜蜂在忙前忙后，倘若无香，它们岂不白忙活了？
　　 海棠谁说不芬芳，粉蝶缘何恁么忙？
　　 相约携茶花下坐，清流一股涤肝肠。
　　 说起《红楼梦》，我也清楚地记得，那里面曾有过“海棠诗社”的桥段。且不说这“海棠诗社”的缘起，单说大观园里才子佳人的聚会，即兴作诗，历来也被评家誉为“《红楼梦》中最雅最靓丽的一抹”——才子佳人的雅聚，怎么能少得了诗呢？三姑娘探春建议起社，正赶上贾芸给宝玉送来稀罕的白海棠，宝、黛、钗以及探春尚未见花，便各出一首《咏白海棠》七言律诗，限韵“闲”“十三元”，第二天史湘云入社又补做两篇。在这里不妨将每人的颔联辑录下来，看看这些才子佳人是如何摹写白海棠之“白”的。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探春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宝钗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宝玉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黛玉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湘云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湘云
　　 才子佳人才华初试，冰、雪、霜、露、玉、梅、梨诸多意象皆入诗来，真是白得彻底，洁得雅致，只是，这两盆贾芸送进大观园来的白海棠在中秋过后，应该是秋天的物种，大概并非这春天盛开着的海棠花吧。
　　 不过，古人向来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种可以吟咏的物象的，何况这春天里美丽、富贵且繁密的海棠花呢？你随意打开百度、热搜，含有海棠花的诗词，几百上千首都不止。“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易安的词可以说家喻户晓了吧？苏轼也有过一篇绝句《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白天赏不够，夜晚还要借得烛光来照看，真是把内心对海棠花的欢喜之情写到了极致。这首诗也历来被尊为“海棠诗之冠”，公认是最好的。当然了，最有名，也是最脍炙人口的，得数东坡居士戏谑同为诗人、词人又是好友的张先张老先生的绝句：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张先，也就是那位写“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张三影”，北宋著名的婉约派词人。老先生八十岁了，娶了十八岁的女子作小妾，兴奋之余吟诗一首，有“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句，苏轼看到了，联想那红颜似海棠般白里透着红的粉嫩，老先生一头白发又如梨花盛开，禁不住要用“一树梨花压海棠”来调侃一番。
　　 还是苏轼，他有诗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生中写了那么多诗的杜甫，为啥诗里没有海棠呢？有人说杜甫的母亲名叫“崔海棠”，杜甫是为避母亲之讳，才终生不写海棠的。这个有可能，因为杜甫的父亲叫杜闲，所以，杜诗里根本找不到一个“闲”字，可见“诗圣”还是一位大孝子。可又不能全信，因为唐朝的大诗人里，像李白、王维、白居易等，诗里也是很难见到海棠的。于是，人们就猜测，在唐代，海棠估计还不够普及，不然的话，那丰腴而又妖娆的杨贵妃绝对不会只用“梨花一枝春带雨”来比拟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苏轼等“海棠虽好不留诗”，却是明确了海棠花的“好”的。《红楼梦》里秦可卿处有一幅《海棠春睡图》，画面里不是海棠花，却是杨贵妃醉卧的图景，显然，唐代以后的人们，已经开始将美艳的海棠花与美人作比了。——这当然应该是海棠花美丽的有力佐证，也是宋代诗词里多有海棠意象的原因。
　　 要说我的最爱，海棠花里非垂丝海棠莫属。
　　 垂丝海棠，顾名思义，这种海棠花是拥有一条细且长的花柄的。垂丝海棠初生时，将一枚小个的花生米大的、胭脂红色的花苞，顶在一根细丝般的花柄上的，待花苞慢慢绽开，花朵慢慢涨大，红色也随之变浅，变淡，像挂满一树的粉色风铃，玲珑可爱。垂丝海棠的神韵当然是“垂”了，一副纤细娇小、弱不禁风的羞赧模样，就是那种风摆杨柳般娇弱，再加上低眉顺眼儿的娇羞，还有白里透红的媚态。——哦，你尽可想象去！
　　 倘若一树海棠的一条细枝的顶端，两三片嫩叶中间，垂下一簇花来，恰巧有一朵半开了，娇滴滴地低垂着娇嫩的粉面，也刚好有一朵依然还是花苞，高扬着嫩红的脸盘。看到这样的场景，你会作何种联想呢？有人说，那是丫鬟扶着小姐下楼来了。——真是再美妙不过的类比了！
　　 今年拍垂丝海棠非常过瘾，在裕华路光明渔港段的假山石后面，高大密实的西府海棠里面，一大片的垂丝海棠树，足有三四十棵吧，高低错落，粗细不等，花朵也有梳有密，但一律弱弱的，正好是我要寻找的那种弱不禁风的低垂的感觉。尤其是隔着绿化带，繁忙的“迎宾大道”车流的喧嚣之声似乎已经被屏蔽掉了，这里竟成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没有人来打扰，只我一个人，徜徉于海棠树下，任意选择着不同的角度和背景，尽享着春日的清风与花香，还有“咕咕咕”“嘀哩哩”的小鸟的啼啭……
　　 清明节那天，去了一趟正定隆兴寺，后花园有一龙吟湖，湖畔是龙吟榭，水榭已经被海棠树上上下下包围了，聪明的商家在海棠树下摆上几张茶桌，布上青花瓷茶盏，再于粉瓷净瓶里簪一枝海棠花，布茶的女子端坐桌后，并不着急招徕茶客，淡然安逸地读着手机，任头顶的海棠花瓣，随着清风，扑簌簌落在茶桌上、发髻间。那茶社的名字我也记下了，叫做“容膝”，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审容膝之易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