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伟德山乡愁记忆馆(散文)
“伟德山乡愁记忆馆”开馆了,这是美丽乡村建设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
于胶东半岛有一脉大山,叫“伟德山”。它的怀抱中有一处袖珍型的小山村,在上世纪50年代前叫“老鱼窠”,现在叫“北山杨家”,全村不足百户皆杨姓,我和村书记杨洪黎很熟悉,开馆之际,,他电话约我去参观。
乡愁记忆馆处在村子东南一隅,是一所四合院,已经很老旧了。一块原色的老榆树板材,上了一遍清漆,上书馆名,木纹醒目,蓝钒色的字迹,显得古色古香。我手抚牌匾,仿佛是触摸了一个遥远的物件,杨书记说,这可不是做旧,是将上世纪60年代枯死的一株榆树锯成板材,雕刻成牌匾,有一截放在馆内,三年自然灾害时是村中唯一一棵老榆树,榆树钱可救了村民的命,村民把这棵树作为物证,收进馆内,每当看到这棵树,便想起那个苦难年月。他说,建设美丽乡村特色,就得了解历史,知道我们是从哪里起步的,就要珍惜来之不易的成果。他的逻辑无可辩驳。
春风习习,我在馆门前,耳边响起一首歌,一首写给乡愁的老歌,是邓丽君的音调,婉约轻盈,淡雅轻愁,哦,是馆内播放的曲子,仿佛愁绪缕缕,乡风袅袅,让我想马上叩开记忆馆的大门。
乡愁记忆馆原本是杨书记家的“祖宅”,是土改时“分果实”获得的,他捐献出来做馆舍,物尽其用,这也是“胜利”的标志。如果没有人间烟火气,这座老宅就容易坍塌,一旦人来人往,就撑住了屋舍的架构。杨书记说得很在理。一处典型的四合院,褐色的石墙,这是伟德山石独有的颜色,仿佛是超越万年而来,带着古韵石香,在我心中,褐色与厚重的历史有关,就像一卷史书,泛黄给人的是古老印象。村子只剩下这一座石建的民居了,留着给后人看看,他们的长辈是怎样“守山而生”的,这些建屋的石头是村民背驮肩扛而来,所以我们感觉石头是暖色的。青色的屋瓦,红色的门楼,一点也不炫耀,显露着朴素的底色。只有大门是新油漆过的,站在门前,这所老舍突然一亮,将“乡愁”两个字也擦亮了一般。我说,能够记住“愁”的村子不多,开辟馆舍来放着“愁”的更是凤毛麟角了。杨书记怕我误解这个愁字,说,“愁”是情,这种情因远离我们现代的生活,所以要“犯愁”地去寻找,为了不必奔波寻觅,所以把“愁”集中在老屋里,也为了后人不再因没有了这些“愁”而感到空虚,谁想看看“愁”,开门就看见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解读,我觉得非常生动,仿佛是将古老一下子激活了,那面写着乡愁的牌匾在我眼前跳跃起来,我想把我老家的那杆16两的秤捐赠给这个馆。杨书记说“热烈欢迎”,“欢迎来称称乡愁的重量”。
其实,杨书记的兴奋是有理由的,他拉着我去看他们村的一位在光绪年间就到北京全聚德烤鸭店打工的后人捐献的一杆16两的秤,秤杆上的星花差不多磨掉得差不多了,用手一摸,满是筛子眼,这是岁月的计数啊,杨书记告诉我,这杆秤原本随着主人走街串巷,后来积累了家产,村民也受到了他以及子孙的恩惠,他们世代都要通过各种方式为村子捐款,接济村民的生活。我看着镶嵌在小镜框里的文字介绍,触摸着时光游走至今日的线索,这杆秤可以说是跨越了时空,已经具有了文物的价值。杨书记说,希望后人可以读懂这些,明白一个道理,走得再远,也别忘记是从哪里走出去的。是啊,这样的主题,就是一个温暖而深刻的提醒,这种提醒是紧扣那个“愁”字的,凡是给村子捐献“文物”的,“老鱼窠景点”、“春紫秋红采摘园”(春采桑葚秋采苹果)、“半亩莲池”等旅游地可以免费,为的是把满屋的“愁”堆砌得更丰厚更沉重,也奖励那些“添愁”的人。
二
杨书记是一个健谈的中年男人,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问我,知道为什么这个馆的名字用的是逶迤百里的伟德山,而不是“老鱼窠”么?是的,这是一个贪大的命名。他说,附近的村子人家不愿意了,也跑来捐献,那这座乡愁馆就属于大山的了。是的,他们的乡愁就装着大山,所以,他们的气度就大了,胸怀就大了,所以他们能够从更深的层次去理解一个村子深藏这些民间的用具农具的价值,这是他们心中的文物古董,一挺铧犁,就是他们崇拜的刀耕火种的铁器,记录着农业生产的“铁器时代”;一瓮酱色的老瓷坛子,就是他们曾经赖以生活的青花瓷;一个柳条编织的篓子,盛过山菜,盛过种子,甚至盛过粪土,在村民的心中,远比那些从坟墓中出土的金缕衣有价值,这个价值在于亲切,在于让回忆找到精准的物证,甚至还有捐献者的留言等证言,尤其是捐献者的故事也以文字的形式被收藏起来,看着物件,仿佛物件的主人就走出来了,跟我叙说曾经的往事。这些,是大山中人走过的文明之旅的最纯朴最生动的记忆,也是见证。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是游子的牵挂,游子的诗歌,而留存下来的这些物件则是经过烟火熏染之后的农耕生活的文明沉淀,是给游子留下的念想。这个馆舍不想猎奇,而是最想留住曾经的烟火气。这是杨书记一再强调的,我不认为是敝帚自珍,反而是对村民朴素生活的尊重。
杨书记说,每十年为一个时间点,无论是谁做村子的“掌门人”,都要举办一次“建馆纪念展”,他告诉我,到时候电话约我,记下第一个十年的盛况。有些展览在于以华丽吸引我们的眼球,而这样透着乡村土味的乡愁展,是以苍老的面目示人,但我们不会觉得它是陈旧的,是老掉牙,是老态龙钟,而是从时间的那端穿越过来,是来看我们是否还有怀旧的情调,是来和我们这些忘却了它的人对话,展示曾经的时空里的生动画面。
馆内的各处都摆满了农人用过的有些年头的器具,精致的木编,粗糙的铁器农具,古老的烧瓷,一碰可能就残碎了的陶器,还有女人用的梳妆台、梳妆盒等“细软”用品,也有木制的家什,如锅盖、洗脚盆、鼻梁(这是一种用大树杈做成的灶具,可以放在锅中架载着熥饭,现已绝迹无存)。这些曾刻记着人们乡愁的物件,一旦抛弃,过段时间可能就荡然无存了,就像剪断了从苦难到幸福的桥索,后人想了解当初的农村生活,简直无异于纸上谈兵了。杨书记颇为得意地说,捐物人的名字,还有整个村民的名字,都写在“馆史”上了,他递给我看,其实就是一个装帧精美的笔记本。杨书记的见识,让我感到惊讶,他说“美丽乡村”建设要靠经济项目来推动,但只是一个个枯燥的项目,似乎少了灵魂,没有文化内涵,内生动力就不足,也不会有持久的发展,也不会有拓展效应,他是要村民懂得为什么要干好,不是想让乡愁之物成为摆设。
所谓的“拓展效应”其实是指他亲手打造的“伟德山野生动物摄影基地”,自从“乡愁记忆馆”建起后,全国各地摄影爱好者慕名而来的太多,还有一些写生的画家,专门找老物件临摹,形成了吃住一条龙,给村子带来不少收入。有的将自己的作品也捐献给记忆馆,杨书记说,这不是“乡愁”了,是被乡愁感染的温暖之举。
有泥塑雕塑艺术家还将他们理解的伟德山间关于八仙的神话传说,创作成可观的作品。例如,张果老成仙后,据说就在伟德山间倒骑毛驴。吕洞宾就是在伟德山的一块巨石上与山间神仙下棋,那石头就叫什么“棋盘石”。这些丰富有趣的民间神话,也捏成了泥塑,乡愁记忆馆也腾出了空间摆放着这些泥塑作品。杨书记说,伟德山有“三宝”,好茶好水好神话。很多年老回到家乡的人,就喜欢盘腿坐在坑头上品伟德山茶,喝老鱼窠的水,讲伟德山的神话。只有这样,才勾起他们的乡愁,这些神话,也影响着他们的人生,也应该是乡愁的载体。
杨书记带我看馆内的作业展示。一些泛黄的作业本,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这些都是走出去的孩子们的小学写字本,在我看来,价值不大,他说,别小看了这个村子,走出了六位校长,他们是孩子们的榜样,每个孩子读书前,必须要家长带领着参观乡愁记忆馆,一方面是让他们记住乡愁,更重要的是找到人生的方向,发奋读书,不负故土。一本残破的《康熙字典》,这是故去的杨永春校长读私塾用过的,封面早已斑驳,墨迹点点,纸页老黄,边角卷折,但收藏着一个读书人的勤奋故事。
杨书记最钟情的是农耕展室。这里仿佛就是一间农具存放室,格调很古朴,黄泥色的墙壁上挂着那些早年的器皿,如镰搭子(盛放镰刀的草包)、撒粪斗、磨刀石、风箱、铧犁、木槌、麻袋、地篦……不胜枚举,每一样农具都可以唤起农耕的画面,劳动的气息浓厚,有着阅历的人看了,马上会回到曾经,这些“文物”并非为了怀旧,而是为了让今天的孩子记住他们的祖父辈是如何生产的。还有一些早期的生活用品,如马灯、煤油灯、家庭喇叭、旱烟袋,各种餐具等。我驻足其间,仿佛看到了农人在田地里收割,牛马拉着铧犁在犁田,也仿佛嗅到了特色美食的香,我捧起一盏油浸浸的灯,擦着火柴,点亮灯捻,这是我在改革开放前某个夜晚看到的一束微弱的光亮,我曾经在这样的灯盏下复习准备考试,为了省油,不舍得把灯捻挑得粗大,一盏灯让我熟背《寒窑赋》,“暮宿破窖,思衣不可遮其体,思食不可济其饥”,况我还有灯一盏!杨书记小我几岁,他说,小时候读书,就被油灯“串毛”了,“串毛”的意思是因头发靠近而被烧焦,我觉得头发的确有了焦糊味儿,这些,唤起的是曾经的贫乏日的苍凉感,暗黑的夜,给我们的是壮怀的教育。
三
走出记忆馆,我面对馆舍,陡生敬意。我去过不少纪念馆,多以华丽典雅为格调,用华堂丽舍放置一些旧物,看了之后总觉得有些不伦不类,或许新旧无法融洽,或许我们对待历史的态度存在一些问题,给我的感觉是不大舒服。而以十分的纯朴,对待历史的虔敬态度,打造一处并不张扬的记忆馆,是最朴实的举动。不必做旧,连馆舍也是杨书记祖传的老屋,真是“屋”尽其用,格调般配,古韵盈香。
杨书记对他的乡愁记忆馆理解最到位的是,把一代代人放进坟墓,不如放在这个乡愁记忆馆,后人到这里找先人用过的物件,抚摸留着先人手温的器物,是多么好的纪念。农物进了记忆馆,就有了温度,因为我们的眼光给了曾经。
远去的东西,我们无法挽留,但记忆是一种最为深情的相聚方式,每一件“农物”都可以唤醒曾经的故事。当我们不再拥有了,唯一可以做到的,可能就是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就是对曾经的尊重,更是深度的唤醒。
杨书记拿出一个本子,让我写下关于乡愁的句子。我马上想到余光中的诗,乡愁是一枚窄窄的船票。拿出一张珍藏的旧船票,不必问是否登上那艘客船,抚摸一下,水路再长,也像马上看得见故乡。可以唤起我们记忆的只有一张船票,那么吝啬,那么单薄,那么苍凉。而一所深藏时光的乡愁记忆馆,囊括着伟德山人的“农物”,刻下了伟德山人的情感符号,一定会记住几代人的乡愁。杨书记说,乡愁记忆馆是北山杨家村的一张响亮的名片。
我郑重地写下:伟德山的云,徘徊于乡愁的屋顶。没有伟德山乡愁记忆馆,再美的云都是流浪和漂泊。
2021年4月1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