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是被油香牵引到灶间的。灶间里热气腾腾，油香扑鼻。阿妈腰系围裙，左手拿一个铁罩篱，右手拿一双筷子，站在油气缭绕的灶前，煎豆腐和糯米粿条。白嫩嫩的豆腐在油锅里发出呲呲声，周围燎起一个个小油泡，小油泡瘪下去后，变成了焦黄的斑点。刚出锅的油煎豆腐摆放在一个簸箕里，已经煎好的糯米粿条放在另一个簸箕里，黄灿灿的飘着油香。灶王爷脸上的笑容，似乎笑得更加灿烂了。阿妈说，今年风调雨顺，豆子和谷子都丰收了，就多做一些年货。看看，油煎豆腐鼓囊囊的，多像个金黄色钱包呀，油煎糯米粿条粗壮壮的，像娃娃的手指头，胖嘟嘟的看着就喜人。老辈人讲，过年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做得好，来年添财又添丁。
　　 坐在灶孔前一边往灶膛里添木柴，一边把煎好的豆腐和糯米粿条分别装进大肚泥缸里的水莲说，什么是添财，什么又是添丁？阿妈说，添财就是有钱财上门来，添丁就是生男娃。冬子高兴地说，好喽好喽，我们家就有钱喽！水莲又说，那我们家谁会生男娃？阿妈用嘴指了指冬子，笑着说，当然是你弟喽，等他娶了媳妇，自然就会生男娃了。水莲嘻嘻笑，说，哎呀呀，冬子要娶媳妇喽，哎呀呀，冬子要生男娃喽！
　　 阿妈笑，水莲笑，冬子的脸就红了。脸红的冬子为了掩饰自己害羞，拿筷子往碗里夹了一块泡在盐水里的油煎豆腐，夸张地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软软的，香香的，年味就从齿缝里快活地溜进了肚子里。
　　 日头嘻笑着从山坳蹦起来的时候，阿爸正在贴春联，红纸黑字的春联鲜红亮丽，散发出清新的墨香。今年的春联依旧是村里的“何秀才”写的，看那个倒着的大“福”字，冬子不用猜就晓得，因为自打他记事起，每年过年的时候，家里的春联都是何秀才写的。阿爸站在正厅门前，对着刚贴上去的对联念了起来：新长征起步春光明媚，现代化开端金鼓欢腾。水莲听后问什么意思，阿爸哈哈一笑，说，就是以后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呗。
　　 走出家门，看见家家户户都贴好了春联，门窗椅桌，屋宿地板，样样洗扫得干干净净。偶尔听到几个炮仗声，让人觉得整个村子是活的，整个世界是新的。冬子和水莲跑出村口，跑到田野，日头跟着活跃起来，一道道金光洒满屋舍田地，洒满山川河流。田野里的庄稼早已收割，让人觉得比往日空旷辽阔了许多，风吹过，散发出稻草的清香味，同时还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跑到田野的最高处，可以看到村子的一些轮廓，在阳光下朦朦胧胧的，透着暖暖的气息。就是这种效果，让冬子觉得今天有一种神秘的味道。
　　 跑起来的时候，冬子觉得有些异样的东西在自己耳边沙沙响，停下来，似乎又能感觉到那神秘的东西就在阳光下、田野里、小河边、树林里甚至是在空气里。冬子回过头问水莲，姐，你感觉到什么了吗？水莲说，感觉到什么？冬子说，讲不清楚，可是我真的感觉到了。水莲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远方，想了想，摇摇头说，不晓得。冬子失望地说，你太笨了，我都感觉到了，你却没有感觉到。水莲说，你讲讲，你感觉到了什么？冬子说，讲不出来才问你嘛。闭上眼睛，深呼吸，冬子突然说，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新的。水莲恍然明白了似的，嘻嘻一笑，说，我晓得了，你是不是感觉到处都洋溢着除旧更新的景象？冬子吃惊地看着水莲，他没料到姐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冬子觉得姐一点也不笨，她好像就坐在自己的肚里，或者钻进了自己的脑壳里，把自己朦朦胧胧的东西用一句话就说了出来，而且是那样的文雅好听，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句话呢？姐姐毕竟是姐姐，这一刻，冬子由衷地佩服起水莲来。
　　 路过大米缸家门口时，见院子里架着一张门板，门板侧边两张长条凳并在一起，桂花树上靠着一把长梯。上村的杀猪佬“吊眼鸡”把杀猪的家什一样样从梨木架子上摘下来，叮叮当当地摆在门板下。杀猪的家什真多，有两指宽的杀猪刀，有大斩刀、小斩刀、剔骨刀，还有挂钩、抓钩、刮刨等，样样都光闪闪，亮铮铮的，透着油油的色泽。几个细鬼崽近前，冬子和水莲也跟着近前，杀猪佬嘴里叼着喇叭烟，吊着一只眼轰细鬼崽，起开起开，等下别弄脏了你们的新衣裳。
　　 几个帮忙的男人跟着手持抓钩的杀猪佬来到屋后的猪栏前，冬子他们也跟了过去。栏里是一只黑毛猪，嘴脸狭长，一副凶样。杀猪佬把抓钩扔进猪栏内，双手往围栏上一撑，呼一声就进去了。帮忙的人也跟着跳了进去，其中一个跳进猪栏时，刚好踩在一滩猪屎上，脚下一滑，差点摔一跤。在场的人哄地笑了起来，杀猪佬也笑了，但他很快就止住了笑，瞄着腰靠近黑毛猪，一手就把猪尾巴抓在了手里，接着往猪肚上猛踢一脚，双手用力抬起，猪的前半个身子便一下跪在了地上。帮忙的一起扑上去，把猪牢牢地摁住了。杀猪佬示意一个帮手揪住猪尾巴，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将猪头夹在腋下，揪住一只猪耳朵，用力一扯，猪头后仰，嘴巴被迫张开，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杀猪佬手里的抓钩狠狠地扎进了上腭。
　　 冬子啊了一声，捂住了一只眼睛。水莲也捂住了一只眼睛。其他看热闹的细鬼崽也跟着捂住了一只眼睛。
　　 杀猪佬抓住抓钩的另一端，从敞开的猪栏里出来，那头黑毛猪就像一条咬住钩的大黑鱼，口吐白沫，被人施了魔法一样乖乖地跟在杀猪佬后面。另外几个帮手一拥而上，一起将嗷嗷叫的黑毛猪抬到长条凳上，用草绳捆缚好。大米缸急急地把盛着一些盐水的脚盆挪在猪头下方，然后点燃了一挂炮仗。
　　 炮仗响起的时候，大米缸的妇人站在灶间门口，噜噜噜，噜噜噜地叫唤着黑毛猪，时不时还撩起衣襟揩眼泪。这只黑毛猪养了一年多，去年开春的一个雨天，妇人背着背篓，踩着弯曲的泥泞小路去圩镇把它买回来。那时候它还是个小猪崽，浑身黑溜溜的，活蹦乱跳很不老实，一路上在背篓里来回蹦跳没有停息过。虽说天气寒冷，但回到家里，妇人还是出了一身的汗。这一年多来，妇人一顿也没有饿过它，还小的时候，黑毛猪病过几回，一次很严重差点死了，不吃不喝两三天，最后妇人叫来邻村的兽医，才让它活了过来。畜牲也认得人，每回妇人提着潲水桶来到猪栏门口时，无论是躺着还是站着，这猪都会哼哼着走到栏边迎她。此刻妇人的心情很复杂，过往有关这只猪的一些事，放电影似的历历在目。恐怕只有一日三餐喂过猪的人，才能体会到此时妇人的心情。
　　 黑毛猪不停地在长条凳上嚎叫、挣扎，四蹄把凳板敲得鼓点般噔噔响。杀猪佬弯腰从门板下抽出杀猪刀，握紧抓钩的左手猛地往后一拉扯，猪的头往后一仰，猪心窝就一览无余。杀猪佬趁机将刀子捅进猪腭下，又一用力，刀子就捅进了猪心窝。刀子拔出来时，血像条惊到了的红蛇一样蹿出刀口，哧哧地射入了脚盆。
　　 冬子赶紧捂住了双眼。水莲也捂住了双眼。其他看热闹的细鬼崽也跟着捂住了双眼。他们想看，又害怕看，但他们更渴望过年时美美地吃上一顿红烧肉。平时村里是没有人家杀猪的，家家的饭桌上也见不到猪肉，只有过年的时候，每家每户才舍得砍上一两斤猪肉。大米缸家这只黑肥猪，足够让全村几百号人过上一个快乐年了。
　　 灶间一大锅水早就烧沸腾了，杀猪佬开始烫猪、刮毛、开气脚、吹气。一系列动作下来，杀猪佬间或抽支烟，喝碗茶，几乎就没停下来。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黑猪变成了白猪，被吹得肿胀的猪，静静地卧在门板上，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杀猪佬用挂钩钩住猪的后臀，和帮手一同将猪挂到斜倚在桂花树上的长梯上。杀猪佬用小斩刀绕猪脖子一切，卸下猪头，然后顺猪尾一刀劈到猪的胸腔，猪内脏便冒着热气顺势涌了出来，落入梯下早已准备好的脚盆里。杀猪佬用抓钩从脚盆里勾出猪尿泡，扔到围观的细鬼崽们面前。几个细鬼崽就嘻嘻哈哈你一脚我一脚踢着猪尿泡玩去了。看着开心远去的细鬼崽们，杀猪佬嘿嘿一笑，转身取出大斩刀，顺着猪脊一刀一刀一路劈开。未了，刀过之处平整光洁，不见半点零星碎骨，围观的人都说杀猪佬的手艺了得。
　　 陆陆续续有人来买猪肉了，水莲对冬子说，走，咱们归屋去，看看要不要帮阿爸阿妈做点什么。
　　 等冬子和水莲归屋，阿爸和阿妈已经在大门口摆好了朱红的供桌。阿妈在清水里净了手，点好香，把油煎豆腐、炒粿条、炒米糕、团圆粄以及从圩上买回来的红苹果和甜枣一样一样端到供桌上。在金色温暖的阳光里，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神秘感，仿佛真有神仙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享用这眼前的供品。
　　 阿爸虔诚地向天敬了一炷香，往地上的杯子里倒了自家酿的糯米酒，无比庄严地说：旧年去/新年来/东西南北财神来/出门踩到金元宝/平安归来建新房/今年过年/明年过年/年年都是幸福年/旧年去/新年来/东西南北安康来/出门遇见善良人/幸福归来家团圆/今年过年/明年过年/年年都是安康年。
　　 缓口气，阿爸继续说，但冬子和水莲听不懂，也没记住。念叨完，阿爸带领他们磕头，冬子不晓得这头是磕给谁的。想问阿爸，但看阿爸那虔诚的样子，又觉得现在问不是时候。冬子觉得跪在地上磕头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每年这样磕完头，就有新衣裳穿，还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更让他期待的是，年夜饭的时候，阿爸阿妈还会给他压岁钱。风和日丽，微风轻拂，冬子觉得浑身上下舒坦极了。
　　 供完，阿妈一边收桌子上的供品，一边对冬子和水莲说，先吃个团圆粄，抬头望日头，接着说，现在日头大了，暖和了，吃完到灶间把那些摆在竹篮里的荞苗拿到河里洗干净，做年夜饭的时候要用荞苗炒猪肉和酿豆腐。你阿爸讲了，你们姐弟俩做好这些，多给你们两角压岁钱。冬子说，好呀好呀，我又多两角压岁钱了。水莲说，加三角好不好？阿妈说，不好，两角最吉祥，好事成双嘛。冬子说，过年给压岁钱是啥意思呢？阿妈想了想说，因为压岁钱可以压住邪祟，有了压岁钱，就可以保佑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吉吉利利平平安安。说着，阿妈给他们每人取了一个团圆粄。淡红色的团圆粄，圆圆的软乎乎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么好看的团圆粄，冬子犹豫着舍不得下口。可是阿妈说，过年的时候细娃儿一定要吃做过供品的团圆粄。水莲问为什么。阿妈说，老辈人就这样说的，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就一定有它的道理，没有为什么，吃了就是好。冬子说，讲讲嘛讲讲嘛。阿妈说，你想呀，供品是被神“吃”过的，人吃了就会没病没灾，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水莲说当真？阿妈说当然是当真喽。冬子说，神真的吃过这些供品吗？他们吃了多少呢？我怎么看供品还是原来的样子呢。阿妈严肃地说，就你话多，神吃东西能让人看见吗，能让人看见的就不是神了。冬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冬子看着簸箕里的炒粿条和炒米糕，也想吃。过年的时候，冬子最喜欢吃这两样东西了。炒粿条是用糯米粉做的，做法比较简单，水和米粉搅拌均匀，和成一个个米粉团，然后用滚筒把米粉团压扁，来回滚薄，最后切成一条一条。炒粿条有油煎的，也有沙炒的，有放糖的，也有放盐的。油煎的香喷喷，放糖的甜丝丝。冬子偏爱盐炒粿条，那个香脆呵，让人吃起来连手指头也能吃掉。炒米糕做起来就比较复杂了，首先把糯米用清水泡个把时辰，用饭甑蒸熟，倒出撒上些许谷糠，拌均匀后晒干，然后给走街串巷的人做成爆米花。这些阿妈一到腊月就准备好了，等快过年的时候，阿妈把爆米花倒进锅里，添上事先熬好的白糖水，加火炒热，起锅倒进木制的方格子里，然后阿爸拿滚筒唦唦唦压平，来回滚上几十次上百次，最后取去木方格子，拿刀嚓嚓嚓切成巴掌大的条状，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如此一道工序下来，炒米糕才算完成了。这样做出来的炒米糕，入口即化，香甜可口，让人舍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去。就连没有牙齿的细娃娃和老年人，同样吃得津津有味。只是这样的炒米糕，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次。
　　 水莲手提一竹篮的荞苗，冬子手里握着七八个炮仗，姐弟俩沐浴在冬日暖阳里，踩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朝小河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冬子把玩着手里的炮仗，这些炮仗如大人的中指那样大小，都是他自己一个一个做成的。过年了，要买的东西很多，家里没闲钱多买炮仗，所以阿爸只买了一挂“开门”时必须要用的炮仗。过年时，男娃除了吃好的和穿新衣裳，最主要的还是玩炮仗。如果这三样必须要舍去一样的话，冬子宁愿不要新衣裳，而不能没有炮仗。做炮仗是冬子跟一个邻居学会的，刚开始邻居不想教冬子，冬子就天天去他家磨，帮他喂鸡喂鸭，提水扫地。就是这样，邻居还是不肯教。最后，冬子付出了十颗玻璃珠子的代价，邻居才愿意教他。整个冬天，冬子一有时间就到处收集废纸，别人不要的旧书本，大人扔掉的破纸袋，都成了冬子眼里的好东西，统统捡回家里折叠好，放在自己的床底下。阿妈和水莲都笑他是个“破烂娃”。一进腊月，村里的男娃个个跃跃欲试，开始做起了炮仗，冬子也迫不及待地把床底下的废纸拖出来，紧锣密鼓地忙了起来。
　　 冬子兜里装着半盒石龙火柴，一路上，间或擦然一根火柴放一个炮仗，间或又擦然一根火柴放一个炮仗。冬子在水莲的前头，转个弯突然就不见了。待水莲走近转弯处时，一个炮仗炸响了。水莲吓了一跳，见路边一堆牛屎还冒着丝丝白烟。水莲想，要是自己快一步，牛屎肯定溅到自己身上了。水莲晓得，这是冬子故意给她设的陷阱，想把牛屎炸到她身上。这个调皮捣蛋鬼，水莲刚想骂冬子一句，却看见弟弟身上沾了许多牛屎，头发上、鼻子上、嘴唇上都有，斑斑点点的，像个小丑一样令人发笑。看到弟弟这个样子，水莲又气又好笑，本想骂他一句，又忍住了。继而问，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幸好没洗身换新衣裳，不然过年你就穿打补丁的旧衣裳了，还是阿妈有先见之明，怕你弄脏，说洗好荞苗回来再洗身换新衣裳。冬子低头弄衣服上的牛屎，尴尬地说，引线太短，来不及跑开，刚点着就炸了。水莲说，活该，真是害人不成反害自己。你怎么不把炮仗插在狗屎上面，要是把狗屎炸了多好呀。冬子笑着嘀咕道，狗屎太臭了，我们从不炸狗屎猪屎，要炸也就炸牛屎和泥巴。水莲提醒弟弟说，以后不能这样放炮仗了，好危险的，引线也要加长一点。冬子说，引线好贵的，我就是想节省一些引线嘛，别人做的炮仗引线，有的比我的还短呢。冬子本想着把身上的牛屎弄掉，不料这坨牛屎稀烂烂的，越弄越多，最后双手都沾满了牛屎。冬子把手拿鼻子前嗅，眼睛眨巴着，鼻孔一张一合，看着让人好笑。闻着闻着，冬子说，牛屎原来不臭呢，还有一股青草味。水莲不信，说，你骗人，哪有不臭的屎。冬子说，真的不臭，不信你也闻闻。说着就把自己的手伸到水莲面前。水莲吓得赶紧往后退，骂道，你个癫子你个癫子。冬子不依不饶，继续追赶着姐姐，说，真的不臭，你就闻闻嘛，就闻一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