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溪街住的时候，白桃总感觉时间如白驹过隙，可如今回忆起那段时光，却好像度过了大半辈子。当时白桃给刘伟留了封信，告诉他不要找自己。她把联系方式换了个遍，来到清溪街的一家小门诊当护士，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与刘伟之间分割的干干净净。
　　 清溪街属于城中村的街道，很脏，很破，每家门头顶上都是灰尘，风一吹刮起的土像纱一般，笼罩在这条街上。住在这里的人很杂，几乎都是穷困人家。早上宽宽的街道两边就被各种卖早点的小贩挤满，白桃一出门，就能闻到空气中的油味儿，贴鼻子上似的，熏得她恶心。
　　 白桃很享受这种氛围。对她而言，住的差些没什么影响，学生时期离家出走睡过火车站，公园长椅，而且这种近似折磨的环境反而能让她好受一些。她来这里的最初半年，每天都在问自己，为了那么点虚无缥缈的理由，抛夫弃子，值得吗？为此她吃了很长时间的斋饭，拷问似地折磨自己，直到签完离婚协议。
　　 回忆清溪街，就不得不想到雅姐。雅姐是白桃楼下理发店的老板，白天她总把卷帘门拉到一半，暂停营业，只是偶尔出来买点饭吃。白桃曾好奇地往里面瞅，借着斜射进去的阳光，她看见一张椅子，一面镜子，雅姐躺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蓬松的黄色长发乱糟糟的，让她想起街上风卷来的沙尘，雅姐向着天花板喊道：“不懂规矩吗？晚上再来！”吓得白桃赶忙离开了。理发店在天刚暗，灯未亮的时候开门，雅姐把门口的两盏大黄灯打开，照得门前一片橙红，雅姐靠在理发店的墙上，浸在这一片灯光里，永远穿着黑丝高跟鞋，香烟燃尽了就换一根，木然地直视前方。
　　 白桃第一次见雅姐是刚搬过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太阳最毒，司机不肯帮她搬上楼，把六大包行李丢在楼下走了，留着白桃一个人犯愁。街上人杂，她是绝对不敢分趟搬的。白桃只好敲敲理发店的卷帘门，把雅姐唤出来，说想把行李寄放在这里。见雅姐睡眼惺忪，不置可否，她便从钱包里掏出五十块钱，说这些钱算是辛苦费，见雅姐揉揉眼睛，打个哈气，她便又掏出五十。雅姐回过神似的，二话不说把白桃的行李搬进去，把两大包背起来就要往楼上走。白桃想不到她竹竿似的身子有这么大力气，拦也拦不住，自己也提起一包，走到前面指路。两人来回两趟把行李都收拾好，白桃给雅姐钱，雅姐摆摆手笑着说：“算了，以后是邻居，请多多关照！”白桃也笑着回应，心里却想这人有点奇怪。
　　 这天晚上白桃没有睡好，半夜忽然有人哐哐拍门，还说着些污言秽语。她从猫眼里窥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醉汉，吓得她赶紧报了警，直到警笛声响起，那人才离开这里。第二天白桃听邻居说，雅姐是做不干净生意的，那个男人见雅姐帮她搬行李，以为她是刚来的小姐。白桃听完气得回去用抹布粘上消毒水，把雅姐碰过的东西全擦一遍。下楼碰见雅姐，雅姐向她摆摆手，白桃翻个白眼没好脸色地走开。
　　 后来白桃回忆这件事的时候总说，她一定是伤了雅姐。
　　 白桃从别人的口中零零碎碎的了解了雅姐，这里住的人都不知道雅姐真名叫什么，连年龄都是猜出来的，看样子大概三十多岁，在这开了四年的理发店，听说是有男友的，但这种职业，男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上次受到白桃的冷落后，雅姐也不搭理她了，专心照顾自己的生意。
　　 等各方面差不多安稳下来，白桃用街头的公共电话给刘伟打了电话。外面阴沉沉的，待会儿可能要下雨，电话亭的玻璃雾蒙蒙的，看什么都不清楚。她摁了好几遍号码，老是摁到一半就挂断，最后狠下来，拨通电话，表明身份。她听见刘伟那边沉默了几秒，接着咆哮似的喊道：“你去哪了！”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她定定神说：
　　 “小宝还好吗？”
　　 “你还知道小宝！你到底去哪了，全家人都急疯了，你快回来！”
　　 白桃哭着说：“我不回去。”
　　 “是我哪做错了吗，你说，我可以改，你不能这么耍脾气。”
　　 “你没有做错——”
　　 “那是我妈得罪你了？先回来，回来再说，或者我去接你。”
　　 “都不是，是我自己的错，小宝还好吗？”
　　 “小宝天天喊你！”
　　 “他身体好吗，最近天热，别让他穿太多，一定让他穿凉鞋，小孩子不能捂脚——”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
　　 白桃挂了电话，伏在电话上哭泣。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本就不清楚的玻璃变得更加模糊，向外面看去，只能看到各种色块儿在街上来来往往。潮湿的空气钻进来，充满整个电话亭。白桃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后却是雅姐。她穿着绿色的短袖，牛仔短裤，还是黑丝与高跟鞋，白色的鞋面被污水弄得脏兮兮的。她额头上还有水往下淌，打着一把雨伞，手里也有一把。她说：“我看你在这打电话，下雨了也没带伞，别淋湿了，感冒了可不好受。”白桃一把推开她，冒雨走出去。雅姐在后面喊道：“这是刚买的伞，不脏！”
　　 雅姐一语成谶，白桃果然发烧了，一连病了一个多星期，门诊的活停了，赚不到钱，白桃更怨雅姐的乌鸦嘴。她烧得最严重时，迷迷糊糊地下楼，竟然来到小宝的幼儿园，看到婆婆来接小宝，却猛地惊醒，连忙回去，好不容易撑到楼下，实在是体力不支晕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雅姐正在旁边削着苹果，见她醒来，雅姐笑着说：“醒了就好，你说你逞什么能，发烧这么严重还乱走。”白桃撑着身子要起来，雅姐赶忙扶她，说道：“先休息，先休息。我知道你嫌我脏，但身体是第一位。”她把削成块儿的苹果用牙签串着，送到白桃嘴边。白桃孩子般得把头一扭，雅姐笑着说：“你嫌我，那等你身体好了，再嫌我。”白桃张嘴吃下去，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雅姐见她没什么大碍，起身要离开，走到门口，听见白桃说：“谢谢。”雅姐回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竟然鞠了一躬，接着快步离开了。
　　 白桃舍不得掏医药费，第二天便回到清溪街。雅姐时不时上楼送点水果药品，即使这些药对感冒起不了作用。待烧退了一些，白桃估计再好好睡一觉就能痊愈，可听见楼下有人吵架。她不想理会，忽的玻璃破碎的声音吓得她一机灵，还是穿好衣服下楼，这里早围了一圈人，正往理发店探着脑袋。卷帘门里面还是不断的吵架，时不时砸几样东西。最后从里面钻出来个穿暗红色外套的老太太，也不管周围的人群，向着理发店喊了一句方言。大家都听不懂，但看着语气肯定是什么恶毒骂人的话。白桃想进去看看，但碍于人多，便转身回去了。她估计是谁家的老太太看不惯雅姐的生意，来这儿伸张正义了。
　　 一星期后，白桃下班，在理发店门口又看见了这个老太太。雅姐把一个小包塞进老太太怀里，也骂了一句方言。那老太太汰了一口，抱着离开。雅姐看老太太走远，蹲下来呜呜的哭。白桃出于愧疚和同情，走过去拍拍雅姐的肩膀，递上一包卫生纸，说：“雅姐，别伤心了，咱们先进去。”雅姐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你愿意进去？”白桃说：“进去吧。”
　　 雅姐瞅了瞅，见周围没人望着看，便迅速把白桃拉进去，卷帘门“嘭”一声关上，整个理发店瞬间暗下来。雅姐打开灯，和外面的大灯一样，橙红色的。
　　 这是白桃首回进来，她看见被打碎的镜子，还有歪倒的椅子，沙发被刮得没法坐人。她把椅子扶正，搀着雅姐过去坐下，看着雅姐哭得喘不动气。白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她也说不出老太太的不对，只能不断地递纸巾。等到雅姐缓过来，抹干净眼泪，说道：“那老太婆是我妈。”雅姐自言自语似地说：“姐，我把我这几年攒的钱都给我妈了。”她希望白桃能说些什么，但白桃还是没有表示。雅姐继续说：“我哥要买房子，钱不够，想到我了。姐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之前还嫌我赚的钱脏，看不起我，到这时候，我就成宝了。”
　　 白桃的心被揪住，她不得不同情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她说：“雅姐那你给了？”
　　 “给了。”雅姐站起来，整理头发，补充道：“她是我妈！”
　　 雅姐拉着白桃走到沙发后面，有一道小门，进去打开灯，里面是两张马扎，一张桌子，再往里是厨房。雅姐翻出几瓶啤酒，两个酒杯，一碟花生米放到桌子上说：“姐，能陪我说说话吗。”她诚恳的样子让白桃无法拒绝，只能坐下来陪着喝酒。白桃不胜酒力，小口小口的泯，而雅姐一杯一杯地灌着自己。雅姐说：“给就给了吧，我才二十五岁，大不了老娘再赚，用我的钱买房子，恶心他们一辈子！”白桃被她逗笑了，白酒撒了一手。雅姐心情好一些，说了不少玩笑话，逗得白桃哈哈笑，雅姐说：“再给你讲个笑话，你知道我原名叫什么吗？”白桃说不知道。雅姐说：“我本名那厉害。我哥叫雅文，如果我是个男孩，我现在就叫雅武了，这是我爸妈早就准备好的，谁知道生下来是个女孩。他们连名字都不愿意给我想，就叫我雅雅，很好笑对不对！”白桃看着雅姐笑嘻嘻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酸楚。雅姐却释然了似的，笑着讲道：“也好，现在他们没有用钱的地方了。等我再攒点钱，我就一个人去上海，杭州，随便哪个地方都行，谁也找不到我。他们不爱我没关系，我有阿凯呢，阿凯是我男朋友，对我可好呢。”白桃想问问阿凯知道她的工作吗，但实在开不了口，雅姐自己先解释了。
　　 “别看我是做这行的，我们这行看得人多，特别是男人。阿凯不嫌弃我的出身，那就证明他是个好男人了。”
　　 喝到醉了，两人说起楼旁边像武大郎的火烧铺老板，便一起哈哈大笑。白桃突然说起她刚搬来那天，为什么给雅姐钱不要，雅姐说：“我还以为你又是哪个臭娘们专门来取笑我的，不想搭理，看看你演什么戏，但看你满头大汗的，想着被取笑就被取笑吧，先帮忙再说！”
　　 白桃说：“那你经常被人取笑吗？”说出来她觉得不妥，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雅姐说：“还好吧，习惯了，做这行的，谁没点什么事。”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雅姐让白桃从后面离开，她说不能让别人看见白桃，要不然又得闹出什么事儿来。白桃说：“没事，我就从正门走！”可刚走到到理发店中间，却猛地醉倒，还是雅姐把她从后门扶出去，背上楼。
　　 白桃和雅姐好像变成了什么秘密组织，白天两人不怎么打招呼，晚上等雅姐休息却经常一块儿喝酒吃饭。这是雅姐的想法，她还是不愿意把白桃和自己扯一块儿。白桃把自己的事情和雅姐说了，雅姐羡慕地埋怨白桃不懂事，有个好丈夫，好儿子，家境优渥，婆婆也慈和，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白桃说雅姐不懂。雅姐劝她要是真的不想过了，最好快点做决定，这种事越拖越是一团乱麻。白桃也是这么想的。
　　 白桃终于有勇气来见刘伟一面。她带着准备好的离婚协议，已经做写好自己净身出户。她来到刘伟公司楼下，待他出来，在后面喊：“刘伟！”
　　 刘伟回过头，见到是白桃，飞似的来到她跟前。白桃以为他会打自己，已经闭好眼睛做好准备，可等了几秒还是没有动静。她睁开眼，却看见刘伟竟然哭起来。她被刘伟猛地抱住，紧得有点喘不动气。刘伟边哭边说：“别走了，别走了，你在就好，家散不了的。”
　　 白桃使劲推开刘伟，漠然地说：“先跟我来吧。”
　　 刘伟惊愕地看着白桃，仿佛看到一个模样像白桃的陌生人。他跟在白桃后面走到街角的咖啡馆，几百米的距离却让他感觉走上几十分钟。他还在竭力辨认眼前这个冷淡的人是不是白桃——他希望不是白桃。
　　 到了咖啡馆，白桃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她一直看向窗外。沉默良久，白桃说：“我经常偷着去看小宝，你们都没有发现。”
　　 “你到底去了哪，为什么不回来？”
　　 “你听我说完。”白桃终于正视刘伟，“刘伟你人很好，真的很好，我保证嫁给你的女人一定会幸福，除了我之外。”
　　 刘伟坐直身子说道：“你爱上了别人？”
　　 “不是，我只爱你，你听我说完。刘伟你知道我嫁给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吗？”
　　 “省医院的护士长。”
　　 “对，那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嫁给你之后我没有幸福过一天。你有钱，有公司，不需要我再去工作了，我也顺你的意辞职，可你想过吗，我从来不是肯安定的人。我的生活被限制在家的一百多平空间里，我的日夜都是小宝，你，婆婆，我不甘心啊！我要自由，我要自由自在地呼吸！”
　　 “可我也没限制过你的自由，钱你要怎么花就怎么花，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自己闯出一片天地！”白桃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是个好女人，不能做个好妻子，好母亲，我对不起你，离婚吧。”白桃拿出离婚协议书，“我一分钱不要，你签个字，就不用再被我拖累了。”
　　 刘伟站起来，围着桌子来回踱步。白桃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明白他在强忍着愤怒，她早就准备好挨打了。
　　 刘伟突然抓起协议书，撕个粉碎，眼睛血红死死盯着白桃。他忽的跪下，吓得白桃连忙站起来。
　　 “刘伟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求你了，你就当为了小宝考虑，不能让小宝没有妈！”
　　 “小宝我会去照顾的，我也会跟他解释，也会尽全力做好母亲的，你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