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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阮郎归(小说)


作者:吴彦非 童生,605.49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94发表时间:2021-04-12 16:14:16


   一
   风中从磨山上跑来一个人。太阳已渐渐西沉下去。罗之秋穿过楚市,楚市全关张,一派冷清的迹象。再出楚城,转进杉林长堤上,继续沿湖跑。漫漫夕阳映红了天边的天和山脚下一片幽暗的湖水,高大的杉树和他日渐单薄的身躯倒映在水里,曲影摇晃。前方来到雁归桥,他没停下脚步。一只白身灰长尾水鸟俯冲到水面,扑楞几下后向湖中间飞去。是云追逐夕阳,还是夕阳趋赶着云?天空乱云飞渡,变幻不同的形状。他发觉有那么一刻,它们好像僵持住了,互为纠缠在一起。
   同为纠缠的,还有他的爱与恨。
   昨天是父亲的七七祭日,七七过后,父亲的魂灵将离家向西去。父亲走的那个下午,只有母亲和邻居陪伴他。他没留下片言只语,沉睡在堂屋的棺材里。罗之秋赶回东澜村家里,母亲叫他跪下,给父亲磕头烧纸钱。母亲双眼红肿,泪迹未干,不时发出压抑的抽泣声。或许是二十多年来,回家少得可怜的原因,他心里空空的,流不出一滴泪。丧事由弟弟一手操办,不用他插手,他也懒得操心。深夜,他要弟弟去睡一会,自己坐在灵堂前守夜。不一会,邻居方立来了。他们就坐在父亲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方立说:“前几个月,你父亲预感时日不多,把他的后事一一安排妥当,叫我协助你们。还好多次找我谈心,讲他这一辈子的故事。”
   “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方立文化不高,但讲话层次分明,以时间为轴,说父亲的生意经,说父亲的人际交往,说父亲对村里的贡献。说从父亲那里学到很多,父亲也给过他很多帮助。说到动情处,还偶尔朝父亲那边看看。又说父亲对生命的留恋,还有好多事没完成,人生的不如意和遗憾……方立身着蓝色工作制服,黑黑的国字脸上沟壑纵横,但少有波澜,一根接一根抽烟,呛了好几下,语气低沉而舒缓,句句讲到人心里去。父亲棺材边的长明灯星星点点跳动,香纸屑的气味弥散在午夜的空气中。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门口的柿子树叶泛青黄光,一弯下弦月挂在邻居家楼顶上。罗之秋听进去了,但内心没多少触动。不知是不是父亲有意托付方立,借方立的口和他交流,或者道别。要知道,父亲在世时,他短短的几次回家,几乎不和父亲聊天。
   “他还说过对不起你,对你关心不够。”
   “没什么。”
   罗之秋觉得不可思议,父亲是多么爱面子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莫非——父亲走的那几个月,罗之秋从没梦到父亲。他从没像那段时间回去那么勤,从一七到七七,一次不落回去祭奠。也不能说他没有变化,至少,章菁是看出来了。
   “你释怀没,原谅你父亲了?”
   “不知道。”
   “任何和父母关系处不好的人,都不会开心,也不会有好运气。”
   “你怎么知道的,你说的是我吗?”
   罗之秋上午出门,在省图书馆翻阅几本书和当期杂志,呆到正午。黄历上说,今日天晴,冬日暖,适宜运动。出了图书馆,在街边小吃店胡乱吃了热干面和蛋酒,进Today便利店买一个全麦果蔬三明治打包,再去东湖跑步。走在东湖路上,半个小时不到,来到放鹰台。听到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广州的卢云舟发来消息。
   “明年的武汉马拉松,报名通道已开启。你报名没,我报的全马,到时候一起跑。”
   “希望你中签,你回来,我陪你跑,和上次一样。”
  
   二
   去年四月中旬的一天,武汉马拉松比赛如期举行。
   卢云舟从广州回来参加半马,他是比赛前一天回来的。当晚,他给罗之秋电话,说明天一起跑步,汉马场上见。罗之秋说没中签,跑不了。
   “没事,混进去。我想挑战全马,要不后半程一起。”卢云舟说。
   “后半程路解禁,应该可行,我在半程终点等你。”罗之秋说。
   早晨七点出门,罗之秋自徐东出发,沿路被封,的士在湖北大学门口没法再往前走,他下车沿友谊大道步行。来到沙湖大桥边,看到几个黑人选手在桥上一路遥遥领先,后面追赶的人的步子也并不显得沉重。才跑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路程,有人在蓄力,还没到冲刺的时候。他穿过围观人群的挤拥,一路磕磕碰碰,来到省图书馆半程终点时,看到一双双,一堆堆,一群群,拿彩旗的,拉条幅的,举相机的,气球飘起来,锣鼓敲起来……等待选手胜利到达终点凯旋。工作人员和警察不厌其烦地接受这个那个重复又弱智的问询:
   “他们从哪里出来?”
   “他们出来了吗?”
   “怎么还没见到人?”
   太阳出来了,阳光并不强烈,但置身于这样的场景中,不免让人心生一些燥热之气。想必是年龄日渐变老的缘故,罗之秋不喜欢这样热火朝天的景象,尽量回避人多密集喧闹的地方。虽然这次马拉松他也报了名,但没中签也不觉得失落。看时间还来得及,卢云舟还没到终点,他到蔡林记买好酱肉包和皮蛋瘦肉粥在省图书馆侧门等他。
   一小时五十九分,竟然刚进两小时以内,比平时成绩差一点。脸上原有个小脓包,风大又运动剧烈,脓包破裂渗出血,半路上停下来,处理了一下伤口。卢云舟从省高院侧边小路走过来,步子略显沉重,有些失望地说,这是我第二个半马比赛,比上次长沙的成绩要差。肚子饿了吧,先趁热吃。速度一点也不重要。罗之秋边说,边把食物袋递给卢云舟。吃完后,卢云舟说,我想挑战全马,我们一起跑?罗之秋说,当然。你不累?还好。
   他们来到东湖路上,往东湖绿道走。正是春光好时节,罗之秋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和煦的清风吹到身上,有一点暖洋洋的感觉。罗之秋看了看卢云舟,但见他眉头轻松舒展开,脸上的兴奋红还没褪去,丝毫没有过去的紧张之感。
   “你回东澜村没,村里的房子还没盖?”罗之秋问道。伸出左手,递给卢云舟一瓶宝矿力水特饮料。
   “没回。有些问题没解决,盖不成。”卢云舟接住饮料,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有什么问题?”
   “东澜村换了领导,不认可前面的交易。我那间地基有争议,这样有争议的地基,村子里还有一些,暂时都搁置下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难怪我上次回去,在东澜社区闲逛,看见一些地基已废弃,上面有的种菜,有的堆放着杂物,有的杂草丛生。你要早点想办法,越往后恐怕越悬。”
   “我也着急,但急不来。你知道我这个人,最不擅长和那些人打交道。”
   “可以叫你哥哥帮忙,你嫂子不是皮书记的侄女吗?”
   “唉,哥哥?!他怕他老婆怕得要死,再说,皮书记不是已被换下了吗?”卢云舟摇摇头,欷歔几声,说:“我这个嫂子厉霸得很,哥哥赚的钱比她少,那个家她做主,她掐倒他玩,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她太喜欢骂人,又脏又恶毒……”
   “她不是小学老师吗,不至于吧?”
   “……”
   “你们有什么矛盾?”罗之秋刚问出口,就有点后悔,转头看了看卢云舟。卢云舟举起饮料,喝了一口,脸上显得平静,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一阵尖利的汽车鸣笛声穿过耳膜,让罗之秋觉得有点不舒服。
  
   三
   十多桌流水席从堂屋摆到大门外,四方乡邻和亲朋好友陆续前来,各打一挂鞭炮后,上桌喝酒吃饭,中午一批,晚上一批。哥哥给一桌又一桌发烟敬酒,笑脸寒暄。卢云舟插不上手,站在一旁。那个大年初一,他们为父亲烧清香。等到酒席散场,和哥哥算账时,得知父亲的丧葬补助金已发放,被嫂子牢牢拽在手中,卢云舟支开妻子常乐凡和儿子小辉,当着母亲的面,觉得有些事要挑明。
   卢云舟说:“当时我出了钱,亲兄弟明算账,多退少补。”
   哥哥说:“你的钱全花光了,我也出了不少。”
   母亲坐在沙发一角,目光空洞,望着父亲的遗像,不发一言。卢云舟看了母亲一眼,说:“父亲的补助金你留着也行,哪一天母亲看病,你要拿出来。”哥哥说:“没问题。”
   这会,嫂子冲到哥哥面前,说:“有问题,抵扣掉我们花的钱,一分不剩。”卢云舟满脸的不信,说:“怎么可能?”
   母亲瞅了瞅大儿媳,又盯住他们哥俩,站起来说:“你们父亲正看着,不要争,都放心,我不会生病的。”
   回广州的前一夜,卢云舟单独和母亲聊天。他对母亲说,我发誓,不再和哥哥有金钱往来。我还担心您,在家里受气。要不,您明天和我一起去广州生活,我来照顾您。母亲想都没想,说,莫怪你哥哥,是他老婆作怪。在东澜村住了大半辈子,住习惯了,恐怕不适应南方。
   “广州的气候比武汉好,您先过去住一阵子,如果不适应,我再送您回来。我和乐凡平时也忙,您去了也不闲着,可以帮忙接送小辉。”
   “那——好。”
   母亲在广州一住就是大半年,由她每天接送小辉,还做一日三餐饭,卢云舟和常乐凡也轻松了许多。老人的口味偏重,他们唠叨了几次,母亲也试着调整,最后彼此都不计较。这大半年来,哥哥没打来一次电话问候母亲,卢云舟也不在意。倒是母亲有时候站在阳台上,望向杳渺的天空发呆。楼下的芭蕉叶沙沙作响,粤曲碎碎念飘上来。不用说,她想她的大孙子小明了,还有房前屋后的三分小菜地。不久,皮书记来电叫卢云舟务必回去一趟,关于东澜村地皮的事有结果了。卢云舟高兴得跳了起来,说在东澜村有个房子多好。母亲说还是皮书记有办法,地皮一定要弄到手。国庆十一那天下午,卢云舟和母亲回到东澜村。
   一回到村,卢云舟和母亲先找到皮书记。
   皮书记说:“地皮很紧张,你上次说要一间,我给你留了一间,还是以你母亲的名义。你出个万把块钱意思一下。先把房子盖起来再说,越快越好,否则随时都会被收回。”
   母亲说:“怎么还要出钱,不是免费的吗?”
   皮书记说:“情况有很大的变化,现在不免费了,武汉市有人专门过来买,地皮炒到8万一间还不止,差不多卖完了,没剩几间。”
   卢云舟没多犹豫,掏钱买下一间。回家的路上,和母亲商量是否和哥哥说说,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母亲说提下也行,毕竟盖房要请他帮忙。哥哥听到后没说什么,嫂子却不乐意了。
   嫂子说:“你的户口已迁到广州,就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你就没资格有地基。”
   母亲说:“我愿意把我的地基份额给云舟,他老了在家乡总该有个落脚地。”
   嫂子就是不干,说既然是母亲的地基,应该给两个儿子平分才公平。卢云舟望着哥哥,希望他出面说句公道话。但哥哥怂在一边,不开口,像失声一样。其实,他们已经有两间,却还要和他争。接下来的日子,嫂子指桑骂槐,吵闹不休,一刻不得安宁。一周后,卢云舟和母亲没打招呼,悄然离去。
   从湖边飞来一只褐色的尖嘴鸟,落在前方一棵大树枝头,树干枝桠间稀疏点缀一些淡黄小花。卢云舟顿觉眼前一片开阔,闻嗅到湖水润湿的气息,思绪渐渐回到现实中。
   罗之秋说:“快到东湖绿道了,你在想什么?”
   卢云舟说:“一言难尽。父亲很早就走了,母亲大部分时间在广州和我过,他们都没管过,还觉得我不好。不像你,和弟弟、妹妹关系都好。”
   “家庭不睦,子女多疏淡。”
   “你父亲身体还好吧,多回去看看。”
   “老样子。”
   卢云舟说:“父亲刚一走,我就开始有悔意。他在的时候,我真该对他好一点,可惜现在晚了,永远没机会了。趁你父亲还在,不要像我那样——”
   罗之秋说:“我和你一样,就这样吧。”
  
   四
   过了双湖桥,来到放鹰台。水果湖从这里流向东湖,进入一个辽阔的拥抱里。李白在这里放飞一只苍鹰后,下决心要过一种超凡脱俗的生活。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跑步吧。罗之秋说。他们停下来,做简单的拉伸运动。前面的路段应该解禁了。卢云舟说。
   为什么他哥哥从没到广州看看他呢?他没邀请他们一家去广州玩玩吗?他们应该还有其它的矛盾,兄弟之间为钱扯皮是最没意思的。躬身压腿时,罗之秋想,但没说出来。一想到这里,他悚然一惊,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自己是多么的混账。那是多年前,春节没过完的一天,那时他一个人住在金银湖的四季花城,父母一大早从东澜村出发,转了好几趟车,花费两个多小时来看他。到花城小区门外,给他打电话,他没接。父亲来干嘛,无非是要钱。要钱干嘛,赌博挥霍。这样的事,他可没少干。想到这里,他不胜其烦。一会后,妹妹打来电话,说,爸妈在你小区门口,说你几年春节都没回家了,很想你,过来看看你。他停顿了一下,哦。你在听吗,是不是不在家?是的,在外地。好吧,我和他们说你不在家,叫他们先回去。其实,他在家里。那段日子至暗至黑,他不想见任何人。自那以后,父母再也没有来过。
   “这是我干的事?”罗之秋暗道,“我真的干过?”卢云舟看到他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但没有开口向他问起什么。罗之秋知道卢云舟发现了他的异样,恨不得要狠狠扇自己几耳光。
   他们并肩跑,跑了半公里,来到武汉大学北门。“加油,加油——”绿道两旁的拉拉队在卖力地呼喊。罗之秋把不好的情绪踩到脚下,瞥了瞥那些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们,从表情和动作可以看到,有人在敷衍,语气冷淡。在队伍中,罗之秋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秀气女孩,她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还略带些羞涩,声音清悦而热忱。罗之秋心里动了一下,对她笑了笑。罗之秋不确定卢云舟看到她没有,考虑到他一贯的木讷,他应该完全视而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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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阮郎归”,为词牌,又称“醉桃源”“碧桃春”等,以李煜词为正格。作者以此为文章题目,显然受李煜《阮郎归•呈郑王十二弟》影响。“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黄昏、独自、倚阑,这样的意象,总给人追思、抱憾、落寞的感觉。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从东澜村出走,循着不同的路径,在曲曲折折中期待心灵的回归。人生是一场马拉松,总有许多坎坷,在你奋力前行的时候,会碰到人为的障碍。父亲走后,母亲、哥哥嫂子以及其他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现,曾经有过的计较和怨恨,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同对父亲的隔膜一道消逝了。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作者的内心挣扎一览无余。“只是觉得四周都是墙壁,摊开双臂就能碰到。当他向墙壁靠近时,墙壁就后退;当他后退时,墙壁又向前进,但始终与他保持双臂的距离。那是一种既危险又安全的感觉,到今天好像都没有消失掉,还时不时地冒出来,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似的。”不过,时光总有温度,暖化了的心灵,可以原谅包容一切。归来,才是最好的状态。好文,推荐阅读!【编辑:梅子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10416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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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梅子青        2021-04-12 16:38:43
  作者高产,写出的小说意韵悠长。借编辑的机会,向作者学习。感谢赐稿,顺颂春安。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回复1 楼        文友:吴彦非        2021-04-16 12:22:55
  谢谢!
   你的点评温暖了作者的心,呵呵。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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