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红辣子(散文)
日本摄影家菅原刚一说,摄影家都有“自我色彩”。同样,热爱生活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色彩。我的父母对“红辣子”有着特别的感情,他们喜欢“辣子红”这种热烈奔放的色彩。
一
红辣子,是我妈妈和她一同闯朝鲜回家的邻居们的称呼,指的是红辣椒,据父亲说,朝鲜人也这样说,朝鲜语夹杂着汉语。红辣子,三个字,吟出来是尖响的感觉,似乎一喊就把辣度喊出来,眼前飞扬着红扑扑的颜色,我妈妈说,秋来喜来,辣酥酥,红扑扑,咬一口红辣子,三天不吃饭,肚里也还是辣乎的,不饿。其实,妈妈是矛盾的,辣椒下饭,怎么说不饿呢?我都轻喊“骗人呢”。
辣可以充饥?那倒不是,红辣子将秋日染红了,给生活添上了火辣辣的味道。于是,这些意义可能比充饥还重要,有了辣,才有火辣辣的生活向往,要的就是这种酣畅淋漓的口舌体验,还有对日子颜色的喜欢。
为了每一个火辣的秋天,父亲每年都要从小得可怜的自留地里留出一点地儿种上辣椒,为了扩大种植面积,父亲把破了的陶罐都用铁丝箍好,装上好的泥土,放在院墙顶上,好家伙,秋霜一打,辣椒泛红,一墙的红色顶子,真个好喜庆!选种也很讲究,一般不种甜椒,而是种尖椒和朝天椒,尤其是朝天椒,每年不能少,这种辣椒,尖儿朝天,故名,辣度了得,一点点放在舌尖上,就会被辣得“嗜拉”起来,尝不得,小时候的我总是不听话,非要尝尝,父亲说,准备一碗凉水吧,凉水可降温,也可解辣。为了增产,母亲每年都要赶集买一些新品种“辣苗”,如果长得好,秋季就自己留种。
母亲更喜欢种红辣子。院墙似乎不属于母亲的了,她在院子里的猪窝盖子上,用砖头砌成方形的花盆,栽上红辣子苗。到了浇水,母亲走进猪圈,“啰啰螺,猪啰啰”地吆喝着,生怕惊动了猪,笨重地爬上猪窝盖子,端详着她的红辣子苗,仔细翻检着叶面,生怕虫子来捣乱。记得那年,母亲把家里大小花盆都用上了,还自制了很多花盆,有的是用几片瓦围起来,底部用红岩泥(粘度大)封住,这些简易的花盆,母亲很喜欢,这个技术很成熟,有时候老街的女人还邀请母亲去她们那帮忙制作。有时,老街来了卖泥陶盆泥陶罐的,母亲盯着烧制得走样的盆罐,讨价还价,买几个,如获至宝。墙头上,摆满的红辣子盆罐,是父亲的杰作,母亲也很羡慕,常常夸奖。父亲也不忘说说猪窝盖上母亲的“小天地”里的好。夏秋时,一片葱茏,把个墙头和院落装饰得富有生机。上工的人经过我们家门,总是一律地仰首观看,那真是一道红色风景。
好,秋收到了,红辣子急匆匆地登场了,院子里,垒着堆儿,盛满篓子。红辣子啊,从春至秋,时间把它搓成了尖尖的样子,季节的颜色染红了身子,有时端详父母的神情,似乎这些红辣子也是他们的孩子,眼睛里充满了爱,我曾抓起一把朝天一扔,就招来父母的嗔怒,甚至一声呵斥:“讨揍啊!”我不高兴了,父母不知是要哄红辣子还是哄我,手足无措的样儿。母亲就将红辣子比喻成怀揣着春事的小女孩子,要我轻拿轻放。日子里,有了红辣子,才有喜庆,才有热闹。秋色有着质感,田野里我们崇拜黄色,我家院子看重的是红色,红彤彤的秋色躲进我家院子,院子被红色的辣子撑得饱满起来,似乎连插脚的地儿也没有了。有红辣子陪我玩,我安分多了。红辣子啊,在即将到来的冬季单调乏味的底色上,舞出她的浓烈来,赶走了那些想早早来袭的冷气。自然界有着让我们惊叹的现象,认知这些现象,不是靠什么读过几年书,而是靠生活的悟性。母亲就说,飘雪花儿,看着红辣子就不冷了。是啊,热烈的红,会赶走苍白的冷,日子里有了希望,小小的寒冷小小的困难,都不会兴风作浪。
从那时,我就知道,红色才是所有颜色里最驱寒的色彩,以红色的肚兜兜为证。
二
红辣子进院,母亲是最忙活的。
母亲喜欢用红对子纸热润嘴唇,涂上口红,我搞怪,跟母亲开玩笑说,以后拿红辣子涂口红,怎么样?说完看母亲的反应。母亲白着眼珠,狠狠地“骂”我:一点好心眼儿没有!母子之乐,媒介是红辣子。
母亲专注地捡着红辣子,一个个地摘下,辣子乖乖地躺进她的篮子里,挨挨挤挤,互不相让,等篮子满了,母亲摇一摇,摇实了,掂一掂篮子的重量,她是在感受辣子丰收的喜悦,不是想计数多少。挤一起的红辣子,在日光下泛着浓浓的光,就像酽浓的酒酿,醉人得很啊,似乎映红了母亲的脸,母亲的脸颊在秋日里更红了。在篮子里,红聚集着,仿佛是画家把颜料倾在里面,红色的浓烈,似乎要撑破篮子,甚至想从篮子的柳条缝隙钻出来,这怎么可能呢。满满的色彩,灿灿的红,将最美的生活收拢起来,母亲常常看着篮子出神,仿佛在聆听红辣子的歌,看红辣子掀起的红色波浪,听波浪澎湃之声。母亲干了一辈子农活,她累吗?我曾问她,她总是摇摇头,或许,这些充满诗意的场面会赶走她的劳累吧。母亲对“酸甜苦辣”几个字的认知很特别,她说,没有一个字不好的,苦瓜苦菜,入口也不苦了。而红辣子更是她的挚爱,“辣”在母亲心中是一个最褒义的词,日子过得有人气就是这个红彤彤的颜色。母亲对色彩的理解和认知,远胜于我。
父亲是最爱干净的人,容不得院子屋子乱糟糟,可红辣子来了,他显得十分宽容。这个季节里有几天,我们家是红色的。地上,院墙上,屋檐下,笸箩箱里,甚至院子的柿树杈上,红彤彤,色浓浓,真的是琳琅满目啊。我喜欢拿个马扎,坐在院子一角,欣赏这红色的盛况。父亲并不舍得在屋檐下的砖缝钉上钉子,可局促的院子没有地方可以晾晒红辣子了。屋檐下的红辣子,就像巧手的剪纸,可怎么就不再往下一点,爬上窗子,找一个窗花的位置?母亲在这个时候也喜欢拿我涮开心,道,是不是看着红辣子就红眼了?什么啊,这些红辣子还有谁会来抢走?我反驳母亲。我的童年,已经没有土匪作乱了,我想象地说,土匪来了看我眼红,也不敢近前!
收辣子就几天,母亲没有闲着的日子,一般都要去队上的晒场上干秋活,抽出工夫打理红辣子的事,这是母亲的爱好。母亲最喜欢在院子摆了蒲团,席地而坐,红辣子成堆,似乎燃起了篝火,蹿着火苗,火光冲天,映红了母亲的脸庞,刚刚收获的红辣子,辣味并不刺鼻,晒几个日头,红辣子会“跑辣”,母亲不知要打多少喷嚏呢。母亲拿出粗花线,穿到大针眼儿里,然后在红辣子的柄上戳一个窟窿,穿过去,一会儿,一串红辣子就围住了母亲,这些被穿起来的辣子,就像要绽开的红花,憋足了神气,就是不裂皮儿,抖一抖,哗啦啦响,我恶作剧起来,拉过一串,围住母亲的脖颈,给母亲披上红项圈,喊着“戴项链”,母亲并不责怪,反而平静下来问我,长大了娶媳妇了,不忘娘,啥时记得啊,给娘买一挂项链?这些话,我似懂非懂,不会回答,赶快跑远。一个个红辣子就像花瓣儿,向四边炸开,看着非常有秩序,每当进院,看到这番秋景,心情格外地好,还有什么比红彤彤的心情更好的呢。
三
母亲是巧手,在红辣子上做着文章,她到河浜上割来柳条,圈成圆圈,做成灯笼状,然后把红辣子束到灯笼上,灯笼中间系一根绳子,一端拴在柿树上,柿树变成了灯笼树,丹柿绯红,灯笼上的辣子更是红灿灿,真的是相映成趣,无比喜庆。不过瘾啊,连屋门两边也挂上灯笼,父亲搬来梯子,拿着锤子,“砰砰”几下,我递上做好的辣子灯笼,屋门的楣儿就挂上了吉庆,真有过年的氛围。老街的邻居,如六母、贵婶、信大婶子,都喜欢来我家串门,白天常在门前坐,与母亲唠嗑,很多话都是围绕红辣子的,例如,红辣子怎样被捣碎腌制酸白菜,就像开一个红辣子交流会。
母亲,在我的心中,是巧媳妇,是属于年轻行列的女人,或许这与红辣子有关吧,她的脸总是如红辣子一样红润,加上母亲做事慢吞吞,仿佛那些红辣子都来凑母亲玩,母亲就像一个充满喜庆,饱满发胀的红辣子。母亲永远不会老,这是我的想法,谁知道,不老的母亲冷不丁患病,说走就走了。不过,母亲没有给我衰败与苍老的印象,她在我的记忆里充满青春的气息。
母亲是幸福的,始终与红色相伴,直至走完她48岁的人生。一个人从韶华胜极,到垂垂暮年,就是一个从水分滋润到失水干瘪的过程,其中的过程是缓慢的,结果很让人伤感,在母亲身上,我没有机会看到这个过程和细节,留下一个完美的红辣子一样的镜头,母亲永远不褪色,是走在红色系里的模特一样,我一生最爱红色,臣服于红,说不清理由,或许与红辣子有关吧,红辣子是年轻态,可以有皱纹,但不能有斑点。我不肯默认老的年龄概念,保持着年轻的心态,尽管脚步迟钝了,但依然想走出列队的步伐。想起毛泽东的一句词,“红霞万朵百重衣”,我想,毛泽东更喜欢辣,这样优美的句子也肯定是受到红辣子的影响才写得出,红辣万朵可为衣,穿起的红辣子可作鲜亮的配饰。满目红辣子,映红的岁月,给人的力量总是鲜红活泼。
母亲做红辣子粉和红辣子酱最拿手。她碾碎一些芝麻和花生仁,和着红辣子在小磨上推磨成红辣酱,装进罐头瓶,周围的邻居家家有份。
父亲作老酸菜很拿手,也离不开红辣子。他亲自在石臼里捣碎红辣子,变成粥状,然后夹在酸白菜的每一层。大冬天的,一碗酸白菜,用筷子打开,是满目的温暖红色,什么冷都要退避三舍了。父亲说,白色的冬天就怕红色的辣。这是他对色彩的理解。
母亲是不舍得卖红辣子的,但过日子,弄几个零花钱,打酱油的钱,临冬的集贸,母亲就挂几挂红辣子在篓子沿儿上,多少钱,看买主给就是,块八毛,在母亲看来那是大钱啊,回家总说,红辣子换来红票子,那时一元钱的票子是红色,这是母亲赶一次集见过的最大面值的票子,票子有褶皱还有捋开,还生怕抹掉了红色。
没有珍馐佳肴,只要有一点红辣子的颜色在一日三餐里,日子就过得浓郁而热烈,甚至是斑斓多姿。素日素面,红扑扑的脸,红彤彤的辣,反差巨大的色彩,正是父母在艰难与贫穷里过得依然有滋有味的对比鲜明的颜色,不是甘愿,是努力追求。猥琐绝不是父母想要的生活色彩,所以他们选择并适应着食辣,要的是一种酣畅淋漓之感,用父母的话说,叫“过瘾”,辣椒作为佐料,名冠八角和桂皮之首,无辣不欢,无辣也不成菜品,人们喜欢的就是那种烧灼感转换为痛快感,可以说红辣子是菜品中最为生动酣畅的灵魂之物,再怎么不能端上桌的菜,只要有了红辣子,就活了,就会制造出快乐,从现代科技研究看,其辣在人的大脑里分泌出的内啡肽,就是饮食的“快乐因子”,所以,食辣产生的快感,并非在装出来的,从贫寒日子里唤起生活的温暖与美感,唯辣不成。
我喜欢食辣,可能是因父母喜欢而我也喜欢吧。日本的《新国民杂志》创始人,也是日本生活美学的奠基人花森安治说,改变一个家庭饭食的做法和口味,比推倒一个内阁还要困难。所以,我一直以为口味和颜色是可以继承的,这一点,我要感谢父母,他们对红辣子的情感也濡染了我的爱好。
我最喜欢看屋檐下的一串串红辣子,仿佛燃起了火焰,却又怕火焰点着了房草。明知不可能,还是如此想,想着好玩,想着温暖。
女人是离不开红的,一生钟爱。母亲买不起红衣,总穿着蓝布粗线袄子,但还是不忘在衣襟处挂一个如红辣子一样的香包,胜过多少精美的饰品啊,我想这应该是象征着母亲热爱生活的一颗红心吧,热烈而灿烂。
还记得母亲的一句关于红辣子的话,啥烦心的事,一看红辣子,都变得热闹起来了。
2021年4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