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锅边转”的世界(征文·散文)
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我是个锅边转。尽管成长的过程中我也像哥哥们一样放牛,可我终究不是放牛的。是放牛的?还是锅边转的?村里哪家孩子出世不是先问这个问题?从来都是“放牛的”欢喜,“锅边转的”哀愁满地。
本来男尊女卑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二者还是存在着差别。记得村里和我同龄的秋菊,因为她出生时已是家里的第三个锅边转,在计划生育的到来时,她的出生就显得多余。才出生四五天,她的母亲就含着泪把她扔到桥洞里。如果不把她扔了,就意味着计划生育的政策下,她家再没有机会生一个放牛娃。如果把她留下,高昂的超生费就意味着她的父母必须把房上的瓦片都卖得一片不剩。多么艰难的抉择,最后只能把她扔了。
幸好那几天雨水不大,河水也不涨,不然秋菊早被河水冲走,哪还有命在。三天三夜没有吃喝的她耳朵都已经被蚂蚁咬,被苍蝇产下卵。她奶奶裹着小脚挪到了河边,只想确认她是否死去,可她居然还活着。她奶奶于心不忍,又把她抱回了家。她肯定知道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不然怎么会和奶奶天天在一起。每次和她玩耍,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耳朵,她耳朵上那小小的一个残缺就是证据。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还有婴儿的记忆,要是有,那该多么痛苦难忘。
那些像她一样因为超生而变得多余的小锅边转,被无情地抛弃在路边、山林或是六盘水开往宣威的绿皮火车上的事,直到我回乡工作后的几年里依然还在持续。到现在,我都不敢假设,如果我所拥有的不是两个哥哥而是两个姐姐,我的父母是否也会把我抛弃。想想,我还幸运的。我特别感谢我的父母,他们从没有因为我是锅边转而嫌弃我,我的童年照样和哥哥们一样,该上学上学,该干活干活。只是干活的时候真的有区别,山上的活多半是哥哥们的,扫地、洗衣服、做饭的活基本上是我的。
我想过各种各样的理由逃脱这样的分工,可谁叫我那时年纪最小,力气也没有哥哥们大,最后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我讨厌没完没了的家务,更讨厌每日围着做饭锅转外还要围着猪食锅转。守着大大小小的锅,我的心里想的只有逃避。拿本书挡住我的视线,不知不觉真的“钻”在书里,那锅可怜呀,硬是被炉火烧开花了我都没发觉。每次被母亲看到,肯定要被咒骂的,家里明明只有一口双耳铁锅,用它蒸完饭还要接着用它炒菜吃,这下可好,全家人只能围在火塘边吃火烧洋芋。骂完,锅补好,我还得继续。
这样的命运并没有因为我成家,当了孩子的妈而改变。说实在的,好些日子我都已经讨厌得不想吃饭也不想做饭,可你看着我,在厨房里张望着,张嘴就问,妈,今天我们吃什么呀?我哪还有理由逃避?系上围裙,提起锅铲,照样来一段欢快的交响曲。
身为母亲,逃离厨房就是最大的不负责任。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定义,也是我给自己的枷锁。我没有理由,也没有选择。认命吧,我总在这样安慰自己,但我也有诗和远方,也总想逃出去,于是,我的心里有了许多不甘的情绪。埋怨,生气,从把锅放上电磁炉的那一刻开始膨胀,最后,实在没忍住,就顶着锅盖吧嗒吧嗒地往外撒气。
我尝试过努力在锅里找到快乐,可是看到别的锅边转都已在自己的事业里取得了成就,我开始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做的那碗红通通的五花肉,冒着热气的辣子鸡,还有那弥漫着香味的火腿炖豆皮。毫无疑问,锅边转得太久,我已经找不到自己。我如一枚陀螺,除了重复不停地旋转,再没什么价值。再看我每天的运动轨迹,菜市场,厨房,餐桌,最远不会超过三公里。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吃什么蔬菜最适宜,我知道什么地方的食材最有品质,就是不知道今年流行什么样的歌曲,服装又流行什么样的款式。是的,我奥特了。可是每天早晨去菜市场,我明显的感觉我还在时尚里。
不信,你就随我去逛一逛。
还不到七点,街道两边已经被一群挽着红头巾、蓝头巾、紫头巾、粉红头巾的女人占领了。她们有的正弯腰往地上铺塑料布,有的已经把菜都摆好正伸着长腿准备舒展一下,有的可能是怕自己的蔬菜脱妆,正给它补水美颜。站在她们面前,我的虚荣心是不是可以爆表一瞬间。
你看到菜市场正大门卖包谷粑粑的那个女人了吗?对,就是头上挽着粉红色头巾的那一个。至少五六年的时间,她始终都是这样的打扮。你看她的衣服,绝对是九十年代最流行的款。而我,至少还会在淘宝买买衣服,在理发店烫烫头发,偶尔也会穿着长裙,打个口红臭美一下。不过,她的包谷粑粑确实好吃,所以我常常会去找她。有时我到街上迟了,她已卖完回家,我甚至会追到她家里去等上半天。我知道,这个围着锅边转的女人不容易。我的锅边至少会随着季节变换摆上各色的菜肴,而她的锅边除了包谷粑粑就是包谷粑粑,该有多单调无聊啊。但是她在笑。她说,她的包谷粑粑已经每天都往城里送,销路还很大。自从丈夫挖煤死在煤窑里,她就一个人用包谷粑粑撑起整个家,供着个大学生,养着个瘫痪在床的放牛娃,还盖起来三层楼房,给大儿子娶上媳妇,都抱上孙子了。我的眼里泪花花,同样的锅边转,我的成就在哪?
再看菜市场左边那个卖炸洋芋的女人,她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吧。你看她脸色油黄,头发随意地往脑后一扎,再没有别的装饰。不用说,她每天都是素颜出场的。而我,化妆品已经用了,还是刚做的头发,我应该比她时尚吧。可人们怎么左三圈右三圈地围着她而没有人看我一眼呢?是,刚才有个小伙子一直盯着我呢,我正抱着二宝,忙不得理会他。你看他都跟了我好远,我还是有吸引力吧。那个大嫂的豆腐真好,水汪汪的,我也来一斤,你最爱吃麻婆豆腐的。可是,当我掏手机刷款时,手机怎么没了。卖菜的大妈早提醒我了,她一直指着我的口袋,我看她的菜没我想要的,摇摇头走开了。我的眼里失落呀,同样的锅边转,我的吸引力呢?
看到骑着三轮摩托过来的那位奶奶吗?她今年七十三岁。每次遇到她,我都要绕开的,不是她的包子不好吃,而是我觉得自己太邋遢。你看她头上别着精致的发卡,项上白色的珍珠链,银晃晃的圆耳坠,绣花的旗袍,雪白的披肩,她还打了粉底,擦了口红,盘着长发,怎么看怎么都像一幅古典画。不是她的衣着征服我了,而是你没看见,每晚在集镇上,跳广场舞的姑娘脚步没她轻盈;骑着辆三轮摩托来去的路上,那些骑两轮摩托的小伙子风度没她潇洒。大街上还能找到比她更灿烂的笑吗?你看,买水果的大姐看着自己卖不完的水果脱水变色,皱巴巴的,她正在叹气呢。再看来晚了的那个胖婆娘,她又找不到摊位,正在和人争吵呢。看看到那位奶奶,你是否也觉得自己未老先衰,羡慕得快要掉牙。
从菜市场回来,我就对着镜子照了。不错,我的额角确实有了几根白发,可谁还没有几根少年白。看看眼角的鱼尾纹每天都在增加,我不禁问自己,都已到中年,到底留下了啥?只有一肚子的牢骚,一肚子的抱怨,一肚子无处诉说的苦水吗?
不,我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围着锅边转呢?到底要用怎样的状态去旋转,或者将来要转到何方去,我也说不好,只是当每一缕油烟从隆隆的油烟机里出去的时候,我的思绪也会随着那一缕缕青烟飘上天。于是,在唰唰唰的流水声里,我听到了鱼儿的欢笑;在每一片菜叶子上,我看到了它经历的雨露风霜;在每一粒粮食里,我感受到了我的母亲正满裤腿泥巴,背箩在肩上沉甸甸的,汗水从额头滴答滴答而下。
自从我出嫁,母亲不但要围着锅边转,还要和父亲一起耕田种地,辛苦就不用说。可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究竟是为了啥?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她让我来到这世间,绝不仅仅只是让我为做某人的媳妇,某人的母亲而围着锅边转。不然的话,母亲应该不会让我像哥哥们一样的去放牛,让我随着黄牛跑遍田野山洼,采着漫山遍野的花,在太阳光里,在白云朵下,对着大雁说悄悄话。母亲是希望我能远行,代替从没有离开过大山的她去看看世界的。所以,在别人家重男轻女的时候,母亲不但给我做书包,还亲自看着我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常给我说起她那吃不饱饭,没有衣服穿的“大集体”,还会说起曾和小姨为打翻一盒饭不敢回家的伤心事,最后都会指着我的课本狠狠地说,要是我识字,我一定要把过去的日子写成一本书,让它世世代代传下去。当然,母亲是不会如愿的,因为到了现在,她依然还不认识扁担大的“一”。我想菜市场上的那些顶着头巾的女子,她们是否也和我母亲一样想过这个问题。
想到这里,每天早晨上菜市场我都会特别留意。看,那个被叫二婶的女人又在烦恼。人人都在使用手机微信支付,她却在诉苦。我一天书都没读过,连个电话号码都记不住,微信支付,我怎么会呢?你去找别人刷一刷吧。没过多久,她马上发现,拿着手机微信支付的人不再来找她卖菜。这可怎么好?学吧。手机举在太阳底下,歪着头,眼睛眯着,这个字怎么念呢?不一会儿,又开始喊:喂,你快帮我看看,我的这个收款码怎么不见了?那学习的热情绝对是比电磁炉上的锅底还热几分。没过多久,她已经跟上步伐。只要你举起手机一扫,立马报告:微信收款,五元。看着她,我在想,要是再不努力,那真的就要被奥特了。
看着菜街上那些来来去去的年老的年轻的锅边转,我的心在荡漾。你看她,穿着高跟鞋,挽着头发,提着蔬菜,吃着豆沙包,脚步飞快。那是上班要迟到了。你看她,明显刚把孩子送进学校,脚步轻松,如释重负一般先逛一圈,观察一下谁的蔬菜新鲜再回来买。每天精挑细选,还不是为了娃。你再看她,头发花白的,双肩下沉,驼背明显,背个背箩,还要推个婴儿车,看到好的蔬菜都往背箩里装。一看就知道,她已退休,正给孩子当全职保姆照顾孙儿呢。这街上,最可爱的一定是那对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她们牵着手,提着菜,挪着细碎的步子正大声地对着老伴耳朵说话。世间最美丽的爱情也莫过如此吧。最可怜的当然是哪位坐轮椅的老太太。一个人,坐着电动轮椅,膝上抱着菜,满脸的庄严静谧。
也许,我们一辈子都只有厨房那一块小小的天地;也许,只有在厨房那一块小小的天地里,我们才会感觉到存在的价值;也许,我们每天都会在锅边的油烟里叹气,可是,我们都会像守护战场那样守护我们的那片天地。
我不是个没有理想的人。我知道有人就在小小的厨房里熬出了自己的梦想,活得芳香四溢,那个人叫陶华碧。你看,我们就是吃个火烧洋芋也不会把她这个“老干妈”忘记。你一定要记得,待会儿去超市,买瓶“老干妈”带回家,没有它,我们的餐桌上会少很多香气。我还知道,居里夫人就是围着一口大锅提炼出自己的三克镭成为世界首位获诺贝尔奖的女科学家的。你说说,我整天提着锅铲围着锅边转,会不会也能创造出什么奇迹?你看你,又在笑,我不是也在谈理想吗?怎么就不信呢?刚才你不是只喊了一声“妈”,一碗香喷喷的牛肉米线就送到你面前了吗?程序我都设定好了,你还见过比我更高级的人工智能吗?
虽然我是只山里的小麻雀,可是我也想学大雁飞。你看,去兰州打了三年菜包的五大妈,家里的别墅都盖起来。和我小学同班的翠花开着大货车走南闯北,每次回来都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好大。什么女企业家、女飞行员、女探险家……我在电视机上看到的可多了。她们放下锅铲不是照样是好样的吗?你外婆马上就七十的人了,她都还扛着锄头,拎着铲耙,说,要用农闲的时候去给修路盖房子的人打工。她种着五亩地,养着二十只鸡,四头猪,里里外外的事儿已经够忙的了。你看我,头也不晕,眼也不花,一天除了做一次早点两顿饭外就只剩下烤太阳,这样的日子有意义吗?要不,你也来试一下?要是我能出去,挑他两桶沙浆心里也是美的。都说了,你别拦着我,我收拾收拾,准备一下,计划两年前我就制定好了,等你高考一完,我再定个票,马上就朝梦想出发。
从生活里流淌出来的文字,有味。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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