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玉】水之嬗变(散文)
一.
坐落在山沟里的老家,抬头望见的只有一片天空和周围连绵的大山。遥远的柏油马路,漂亮的高楼大厦,碧波荡漾的湖泊,潺潺溪流和遥不可及的黄河,都只能在梦里滋生,慢慢变成了心中不敢奢望的秘密。
一座挨着一座的大山,像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东南西北都有它伟岸的身影,把村庄隐藏其中。祖祖辈辈只有在它的脚下寻出路,一条条羊肠小道,不知经过多少人地踩踏,历经多少个春秋,才走成像一条路的模样。一条沙石河道,由于洪水常年冲刷,一年比一年宽阔,一年比一年加深,世世代代,在沟的两岸架满房屋,成为村庄。站在山顶上远远望去,土房黑瓦就像是大地一块一块的补丁,无规则地嵌在绿树浓荫里。袅袅的炊烟,像林中飘起的云,随着山风消散在连绵的大山里。
都说水是生命之源,可我们村特别缺水。故乡除了两口老井和两口清泉供人畜利用外,粮食水草只能靠雨水的浇灌和滋润才能生长,庄稼从下种到出苗,祈雨、盼雨是村民的日常,天降甘霖,往往让人等得望眼欲穿。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水束缚了村民的身体与精神,大山牢牢捆绑住勤恳的农民,为一股清泉人们挖空心思,累弯了腰,走折了腿,但还是难以改变现实。
村民们最怕六七月份来一场干旱,那时,麦苗正在拔节孕穗,眼看着丰收在望,可天不下雨,麦叶旱得发黄、打蔫,几乎停止了生长。父老乡亲心中焦急如焚,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俗话说:“有病乱投医”,无可奈何的村民,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往往会把希望寄托于迷信上,祈求神灵保佑,祈求老天眷顾众生,盼望降下一场及时大雨以挽救桑田。
天不遂人愿,那时候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求神拜佛。求雨是全村的“大事”,有能力的男人都要加入。首先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拿着面袋子,油壶,挨家挨户收集米面和胡麻油,拿多拿少不限量。偶尔还收来几个小钱,用来开支求雨的各种零碎用度。中年人会聚在一起设立神坛,请来至少要三位的阴阳先生,神神叨叨地行古老流传的程序,众人三拜九叩,再念几天几夜的经,雨求来与否,往往全凭运气。
记得那年,几天几夜折腾过了,天空依然碧空万里,火一样的娇阳,烤得人眼前发花,心里发慌。田里的禾苗早晨时还能昂起些头,到中午以后就集体打焉,伸手摸去,有一种生命即将逝去的感觉。
天空中终于出现一片云彩,几百双眼睛就盯着云层的变化,心情随云变化着,时而欢喜,时而叹气。他们多么盼望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把手中柳枝在“百宝瓶”中稍微蘸一下,来解救这些天下苍生,养活困苦的庄户人。
不知是人们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机缘巧合,终有大片的云从山后飘来,缓慢地移动着。开始是白云,后来越来越变厚、变浓发黑,铺天盖地的布满了整个天空。
此刻,村民的心情与天气正好相反,天晴时心中阴暗,阴天了,人们反而心中开朗。忽然,有飞机的轰鸣声传来,一架飞机时隐时现,来回在云层中穿梭。过后,天空越发阴沉,有了要下雨的味道。一小会儿的功夫,雨点真真切切地砸向地面,好似甘露滴在干渴的土地上,滴在焉焉的作物上,更滴在农人焦渴的心坎里。
麦苗尽情地吮吸雨水,人们皱起的眉头逐渐展开,眼神中也有了笑意。孩子们则在雨中扯着乡音呼喊,鞋子丢在一边,尽管被淋成“落汤鸡”,依然欢呼跳跃。求雨的乡亲们,这会儿感到心满意足,准备撤走神坛。但他们不知道,这场及时雨,其实是人工助降,是用干冰或碘化银当催化剂,人为地补充了某些形成降雨的必要条件,科学理直气壮的战胜了迷信,和拜神求雨只是一场巧合的相逢。
二.
每遇干旱时节,村中的两口水井也如同干瘪的乳房,无论怎么挤,都挤不出人类所需。山泉也一样,泉眼细如“针眼”一般,半天功夫才眼巴巴地流出一碗。有泉水的地方距离村子很远,名为“水泉弯”的山泉,得翻越过一座山,爬上两面坡,取一次水,走细了两条腿。另一个名为“井沟”的泉,要走两条大深沟,弯弯曲曲,坎坎坷坷,为取水,累弯了多少村民的腰。
井沟里的泉,说它是泉吧却比泉深,一桶水不用绳子吊,是上不来的。说它是井吧,又很浅,单人可以随便上下。和井沟恰好相反,水泉弯的泉在沟底半坡上,三面是人工垒起的石围,上面用木棍泥土封顶,人可以平行出入。但水量不大,路途难走。
井沟的水源比较充足,路相对好走。那时候农人家只有架子车,有的人家就用牲口拉车取水,一次能取很多。但大多数人都是用牲口驮,这样一来简便,二来老人小孩都可以驾驭。买两个两头有环眼的长方形水桶,一个能装水三小桶,两桶刚好是三担水。把买来的桶用一根粗棒挑起,两头余留一尺左右,架到备好鞍子的牲口身上,为了稳妥,水桶要紧紧地贴住牲口肚皮。当然,得是脾气乖的牲口才能担当此任,要是遇到踢骡子,水取不来不说,一副水桶就可能会报废。
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天麻麻亮我就悄悄起床,牵出我家最乖的那头母驴,装好鞍鞯,放上水桶,再提上个小桶,牵着驴缰绳就去井沟驮水。
一路上很静,静的我心里发慌,鸟雀们好像还在熟睡,只有我和驴踩在地上“沙沙沙”的脚步声。也会莫名地感觉恐惧,头皮一阵阵发紧,似乎前面隐藏着恶魔,于是把缰绳盘在驴脖子上,让它打前站壮胆。好在老驴有认路的本领,走两次熟路就不再用人牵,也会自己走到目的地。我在后面为了壮胆,有时吼一嗓子歌,或大声吆喝牲口。进到右转的沟里时,更是令人害怕,一条小路被两边高高的土山夹住,目及崖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黑洞,不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怪物。
天越来越亮,起早的鸟儿亮开歌喉,歌唱旭日东升,我紧张的心情才得以放松,恐惧感一扫而光,不自觉地与小鸟对歌。有时摘一朵野花,送鼻前一闻,然后插在发间,与花儿媲美。
来到泉边,看到经过一夜沁满上来的清水,清澈的能看见底下的沙粒,映出我稚嫩的倒影。生怕会有人来和我抢,就急忙拿下小桶打水,再灌到驴驮着的大桶中。每提上一小桶,我会就着桶沿喝一口,那个凉甜,那个心舒意爽,简直沁人心脾,美到魂灵。
等我拉着牲口往回走的时候,碰到同样来取水的乡亲,互相打着招呼,最先取到水的成就感,使我心里特别美,听到别人夸赞更是心花怒放。
回到家,太阳才刚刚爬出山巅,父母弟妹也都刚刚起来,看到我驮来的水都吃惊不已。我妈说:“你娃子,胆子咋那么大呢,大人都不敢去那么早,你一个女娃娃家,要是被吓到了咋办?再不敢去了啊”。可是,如果我不早去的话,回来后父母都去了地里,谁帮我往下抬水呢?再说,驴还要放青去吃草。我没听母亲的话,天天如此。唉!吃水贵如油,我生在此地,为了吃水,必须过早地挺起生活,过早地挑起岁月的重担,缺水的故乡给了我艰辛,也锻炼了我的意志,练就了一身好胆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三.
“吱呀,吱呀”的辘轳声,像丢了魂似的,从白天叫到黑夜,从黑夜叫到黎明。叫的人心烦意乱,彻夜难眠。
天气越干燥,井里就越没水,越是没水,担水的人就越多。排队、等候,一个没走一个又来。很多时候都是人等不起,拿自己的水桶代替人排队,往往是一个水桶跟着一个水桶,排成一条长龙。
井中水少,村民就会自发掏井。陶井也叫洗井,往往是在天最旱的时候进行。我亲眼见过我父亲,从几丈深的水井口,被人用粗长的绳子放下去,到底时他就会喊一声,上面的人再把水桶和锹头用绳子顺下去。过一会儿父亲喊“上”,上面的人就扯绳子,慢慢地把装满泥浆的桶弄上来,如此反复。
由于井底很小,井又深,估计是氧气稀薄,加上身体一直要蜷曲,过不了多久里面的人就会体力不支,要求上井,接着换人继续下去工作,直到把井底堵塞流水的位置疏通,把淤泥杂物掏弄干净才算完事。
父亲上来的时候衣服上几乎全是泥水,满脸也是泥巴,人们赶紧给他披上干衣服。父亲坐在石台上休息,不停地喘气。我急忙去抹他脸上的泥巴,心中有说不出的痛,眼里含满泪花。现在想想,那么深的井,该有多么危险,万一出事了咋办?
故乡的父老乡亲们,为了生存,不怕困难,不怕危险,各种本领,各种土办法都要去尝试,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危险究竟意味着什么。水真是人的命脉,缺水的日子雕刻在乡亲脸上,苦在心里,早早地压弯了他们的腰身。
我上初二那年,村里来了钻井队,听说是县上派下来专门解决村子吃水难的问题。经过几天的勘测,定点,动工,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断断续续经过了快两个月的时间,一口机井终于成功打好。人们看到清水欢天喜地,在井上专门盖了一间砖木结构的小房子,还有一道铁门。水龙头锁在房子里,被人“宝贝”着,不但方便,而且美观舒适。
由于村子里人口众多,取水的时候不免还得排队。因此村干部号召,带头组织村民挖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先用水泥抹得油光瓦亮,等凝固好了,再用钢筋水泥制作了盖子,留一个能下去水桶的井口,一下子解决了等水的难题,人们从此摆脱了缺水的艰难困境。
那口机井离我家很近,我随时出去就能挑一担水回来。衣服脏了,可以随时随地洗,头发脏了,也可以随时洗,再也不用瞅着空缸发愁,再也不用拿洗过脸的水喂猪。母亲在院子里种了蔬菜和鲜花,尽管是担水浇地,心里也甜。那一方土地,被母亲侍弄的碧绿出彩,每年辣子,黄瓜,西红柿,让人垂涎三尺。尤其是母亲种下的牡丹,白的,粉的,红的,个个开的争奇斗艳,我们戏说:“这哪里是家园,分明是王母娘娘的瑶池花苑”。母亲被逗笑了,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你们要时刻记着党和国家的好政策!”
二零一三年,响应“十二五”生态移民”政策,移民搬迁像三月的春风,浩浩荡荡吹进了村子。当人们带着对老家得万般不舍,踏进新移民村的时候,最值得惊喜的是再不用为水而愁。我亲眼看着母亲把墙角的水龙头拧开,两眼放出兴奋的光,手不停的摩挲着,连声说,真好,真好!
困惑了几辈子的饮水问题,终于得到彻底解决,自此不用担心没水了,再也不用担水了,用扁担担水的日子封进了历史。
的确,移民过来后,人们的生活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政府的帮扶下,年轻人外出务工,再也不担心留守家里的老人吃水困难,水龙头就在灶台上,不用舀子也能自给自足。在老家,多方便的用水还得人往回来挑,家有年龄大的老人,必须得留一个人照看。现在,他们自己打水自己喝,水的问题再也难不住老人们。
母亲家崭新的灶台,设计都和城里一样,去了几户邻居家,几乎都是一样的设计。拧开水龙头,热水冷水随便调,随时洗菜、洗水果,真是大大的方便,我们有时也调侃,要是早上来几年,都富得流油了。
“天下黄河富宁夏”,初来乍到,黄河水已深入人心。尤其是去年厕所改造,家家户户都装上了便盆,按钮点下去,白花花的水就翻腾上来,又带着音乐的响声流下去。体弱多病的老年人不用出门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洗澡间里拧开龙头,清清的水流一泻而下,根本不用担心没水的尴尬。屋顶上的太阳能,阳光把冷水自动加热,洗澡可不分早晚,完全是随心所欲的事儿。
偏远的村庄真正大变样了,变得和城市一样便捷。好日子就像长着翅膀一样,飞进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