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靳老师(征文·散文)
“靳黑子,别走!”
我前面,一声断喝,平地响起。
定睛一看,前面有俩人,一个瘦子,一个胖子。瘦的,四十来岁,国字脸,脸膛深酱色,浓眉,正拉着一辆大粪车,慢吞吞地走。胖的,年龄比瘦的要大几岁,方阔脸,络腮胡,脸色浅酱,背略驼。
大喝一声的,是胖子。那胖子,我知道,是县一中管后勤的主任,因为给学生买麦秸铺床,他去过我家里好几次,我爹喊他张主任。被呵斥的,自然是那瘦子,我也知道,他姓靳。我家离学校近,学校谷老师的儿子文启和我是非常黏糊的好朋友,我那时虽然在邻近初中上学,却经常去一中校园找文启玩,文启当面喊他靳老师,我也跟着喊过。他被喊做“靳黑子”,就是因为他深酱色的脸膛。
张主任的一声呵斥刹住了靳老师的脚步,他停下来,脸庞的深酱色更加浓重,浓眉倒竖,愤怒反问:“干啥?”
“你看你打扫的厕所,脏得没办法。你就不能打扫干净?”张主任的声音分贝更高,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着靳老师,凶巴巴的。
“老子本就不是干这个的,就是打扫不干净!谁打扫干净你让谁干,老子不伺候了!”靳老师的浓眉竖得更直,脸色更黑,将肩膀上挎着的车袢取下来,昂着头,扬长而去。
张主任往前伸的那只手抖动着,望着靳老师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喊:“靳黑子,你个坏分子!你走咯,可别后悔!”
再往下,情节如何发展,结局如何,我不得而知。
后来,我上高中,靳老师做了我的化学老师,走进课堂,经常满脸微笑。看见他的笑脸,我就想起他和张主任怒目相视的一幕,真是判若两人。张主任,依然是学校后勤主任,见了我,哈哈笑着喊我:“小三儿!”喊得非常亲切。他以前去我家的时候,就喊我“小三儿”,到我上高中,依然如此。再后来,我回到母校当老师,张主任还健在,看见我,还亲亲热热地问:“小三儿,你也当老师啦?”张主任的亲和,总让我想起他和靳老师恶言攻讦的那一幕,也觉得判若两人。
这么亲切和蔼的俩人,那时候,怎么像一对仇敌呢?为这事儿,我曾经询问过和靳老师年龄相仿的一位老师。他回答我:“你说的那时候,是闹派性后期,造反派遭了殃。你靳老师本科毕业,课教得好,有点儿耿直,是学校老师中‘造反派’的小头头。张主任,是1949年以前入党的老党员,农民出身的干部,是‘保皇派’。俩人,一个教书,一个管后勤,本来相安无事。动乱时期,都卷进派性斗争,变得跟敌人一样,水火不容。”
那场动乱,煽起了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意识,本来和睦相处的同事也能成为仇雠相对的敌人,真是荒唐可悲。
那位老师的话,也让我想起另外一幕。
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学校宣传队成员。有一次,我们去县棉厂搞宣传演出,领着我们排演节目的老师告诉我们:“你们要给参加‘三种人’(那时的专有名词,指造反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打砸抢分子)学习班的人演出,一定要演好,教育教育他们。”我大概是和别的同学一起演了一场三句半。正表演着,竟然看见了靳老师,就坐在我前面看演出,原来他也被当作“三种人”拉进了这个学习班。他应该也看出了我,指着我跟别的人说:“这孩子演得多带劲儿。”
靳老师的话,让我很受鼓舞,演得更加卖力。那时候,懵懵懂懂,觉得靳老师很亲切。
等我上了高中,靳老师站在讲台上,给我们讲化学课。
他走上讲台,将课本和教案往讲台上一撩,从开始上课到下课,再也不看课本和教案。
先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上本课要学习的题目,然后,微微笑着,面对学生,侃侃而谈。需要板书的时候,就扭身在黑板上写出娟秀的板书,不管是化学元素符号还是方程式,都写得清晰规范。有时候,语气亲和地点着某一学生的名字让回答问题,或者,让某一学生爬黑板做练习。
临下课,靳老师对我们说,“大家打开课本第XX页,课下做第X题到第X题。”布置作业时,他也不翻看课本。我们打开课本,每次都准确无误。布置完作业,将课本和教案往胳肢窝里一夹,漫步走出教室。
很明显,他对要讲授的内容和教学步骤,已经胸有成竹。可见,他在上课前,备课备得非常充分。
因为他,我有了成见。看见哪位老师给我们上课时不停翻看教学资料或者教案,就心生反感。再后来,我走上讲台,给学生讲课,也学他的样子,从来不在课堂上翻看资料或者教案。
那时候,我对靳老师的记忆力和精湛的专业知识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这么好的老师,让他去打扫厕所,真是高射炮打蚊子。也更佩服他是个汉子,面对侮辱斥责,不忍气吞声,而是凛然反抗。
有一次,遇到化学作业不会做,我硬着头皮去问靳老师。他和颜悦色地给我讲了,然后,告诉我:“以后,遇到不会的,还来问我。其实,化学并不难学,你能拿出学物理三分之一的精力,就能学好化学。”可惜,我偏科,喜欢文科,理科——数学、物理连带着化学,都学得一塌糊涂,辜负了靳老师的良苦用心。
高中毕业以后,我回生产队劳动。靳老师因为造反派的底子,被打发到离县城八里地的农中去工作。有一天,他竟然找到我家里,告诉我,“我在农中,几乎荒废了自己的专业。我呆不下去了,我要调回老家去。”
靳老师的老家,就在与我们县搭界的河南省一个县。
靳老师竟然对我这么推心置腹,让我很意外。我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问:“靳老师,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靳老师说:“这么的吧。你帮我把行李送到车站吧。”
正好,我家里有架子车。我就拉着架子车,和靳老师一起去农中,装了他的行李,拉到车站。
我们俩,并肩走,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交谈的内容,大多忘了,却还依稀记得,他一再鼓励我一定不要忘了读书学习,并告诉我,只要有真才实学,将来必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的话,我记在心里,不管是在生产队劳动,还是后来到县化肥厂当亦工亦农合同工,时间再紧,干活儿再累,我都没有忘了读书。
也真被他说准了,他调走后没两三年,高考恢复了。我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回到高中母校,做了老师。回到母校以后,我向其他老师打听靳老师的情况,有老师告诉我,他在自己家乡的县一中当化学教研组组长,成了化学组的权威。我心里,真替他感到高兴。却又想,要不是遭遇那个荒诞时代,也许靳老师的人生不会有那么多的曲折坎坷呢。
也不知,靳老师现在还健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