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驰有两大毛病，一是傲气，二是瞧不起女人。这可是要命的，妻子柳云如是说。
　　 外面有好事者便打探到，他的傲气来自于他有八年川藏路上的驾驶经验技术，来自于安全行车上百万公里无一例不良记录，来自于后来转到地方工作所带高徒满天下，无一个孬种。
　　 他对同行说：“怎么样，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服不服啊！”
　　 “啧啧。”
　　 他是有傲的本钱，常胜将军啊！他瞧不起女人又是咋回事呢！这个问题更得摆谱说了。据马驰母亲说，马家重男轻女三代不脱种，他爷爷年轻时把奶奶不当人，非打即骂，生下的女孩被逼着去送人，不送，他就连摇篮一起往外扔。他父亲性情没他爷爷暴躁，但也把老婆生下女孩说成背时货，再乖，他也看着不顺眼。马驰是新社会的人了，血统遗传的旧观念应改了些吧？不，他还有了发展，有了国外某些国家男工作养家女专操持家务的国际接轨文化。说女人一生就四件事，一是传宗接代，二是侍候公婆丈夫，三是包揽家务，四是懂得男人心思服好务。你看，马驰先生够典型够创意吧！
　　 其实，马驰的两大毛病归结起来，就是骄横的大男子主义，因为骄傲，目空同行，目空一切，领导不愿重用；提个副队长因不听指挥不久都被撤了；让他专门教练带徒，因为傲气重，更瞧不起体能比男性弱，生理比男性特殊的女子。所以他当教练数年，虽带高徒满天下，从不收带女徒。“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不×毛”的玩笑便开不到他头上去。
　　 柳云最清楚她的男人歧视女人的事，她头胎生了个女孩时，跟他爷爷一样，也逼她去送给别人，是她与婆母拼着命保下来的。
　　 婆母为保孙女，当时甚至对马驰说：“你不要她，那就连娘一起赶走吧！”
　　 成长中的女孩他正眼都不瞧，更不指望能让她坐一次他的车，即使柳云在车上也不让，口口声声，丫头片子别野惯了，直到儿子斌斌超生受罚子女显得珍贵时，态度才稍有好转，但仍像旧时渔民出海不让女人上船那样。
　　 不让女儿坐他的车，他那驾驶室可能除了男的能坐，女的只有自己老婆一人了，这倒让柳云放心。柳云这样想，两件歧视女性之事是，柳云曾提出到工厂的大集体家属工厂去上班，他一吼，老实在家呆着。女人上班挣得几个钱，要那样，老子当初不就找个有工作的了。花钱不用你管，多带俩徒弟够你花的了，家里事就由他说了算。这马驰歧视女性却还在超出家庭以外的事情上，要害就是坚持不带女徒，连至亲也不例外。宁可得罪，也不通融。若是为官拒贿这么清正，那就好了。可惜倔在处理人情事理的偏见与偏激上。也不能说他对女人天生就有仇，其实长相并不凶巴，身材单挑，还很有几分男子汉气。可他就这德性，不注意影响与后果。你说气他哪样？
　　 这方面经历的事，作为妻子的柳云印象最为深刻，令她时常想起。自家兄长马道远，有个高中肄业的满女号超英，住在乡下，人生得像她做姑娘时一样，灵秀乖巧，一心想学开汽车，将来进城好谋份职业。头次，她和她父亲利用春节进城给奶奶拜年的机会，在全家团聚的酒宴上，让她父亲先提了提。
　　 奶奶也从中撮合说了说：“驰儿，你就破例收了超英吧，这孩子我看能行！”
　　 马驰考虑大过年，不破坏气氛，端着酒杯敬了老兄一杯酒后说：“咱兄弟今天只管喝酒，超英的事以后再说！”
　　 第二次，马道远单独上门找到马驰，正逢马驰出车回来，坐下喝着柳云递上的一杯茶还没喝完，马道远进门便开门见山对他说：“马驰，又两个月了，超英跟你学开车的事哈时让她来啊！”马道远话也说得呛人以兄长的口吻留下只有唯一选择的可能！
　　 马驰未料到马道远会这样以通牒的语气说，他不想就这样得罪自己的兄弟，当时便开导说：“哥，你糊涂啊，怎么能让超英学开车呢？俗话说，行车跑马三分忧，我行车几十年了，都常提心吊胆呢！女孩子嘛，在家学点手脚功夫，缝纫啦、刺绣啦或去学医啦，都比开车强嘛！”
　　 马道远说：“谁说不是呢？可这死丫头犟啊！除学开车啥都不愿啊！他叔，你就接受她吧！”
　　 马道远知道自己弟弟从不收带女徒弟的规矩，像旧时家中秘籍传子不传女一样。便绕开说：“超英又不是外人，她心性灵活，从小男孩子性格，爱鼓捣车呀、船的。带了她不会让你做叔的为难，工钱，我照付！老弟，你就破个例吧！旧年黄历翻不得啦！”
　　 马驰见开导阻拦都不太灵，便说：“哥，你先回去吧！等我想好了，再电话通知你！”
　　 马道远也无奈，咋答应下来就这么难呢！只好回家把这事又与女儿说了。马道远还要等兄弟的回话。超英觉得叔叔在搪塞，但她认为又有了门儿，不如趁热打铁，将计就计，决定和父亲三上叔叔的门。她便采购好叔叔平日喜欢得好烟好茶，这天，又来到了叔叔马驰家中。
　　 正是端阳时节，马驰不在家，柳云满腔热情接待了他们父女，知其来意。她胆小怕事，爱莫能助，只能等马驰回来决断。第三回应该有个令他父女满意的结果了吧，马驰再傲再不通情理，他哥的面子，加上老娘还在世，应是会给的。善良的柳云当时这样想着。
　　 天黑时，下起了一阵急雨，马驰泥泞水湿地回来了。见老兄领着侄女又来了，桌上还有重礼，知是超英的主意。超英从小就是个鬼精灵、胆又大，加上哥嫂惯着，与他对女孩态度完全两样，任性越发了得。马驰心中早有了算盘，继续婉拒，这样的女孩更不能带，破例也不能从她这儿破。
　　 他打个招呼进屋里换了衣服，洗把脸，走到堂屋坐下便说：“凭我反复考虑，咱家超英还是不要学开车的好，轮子一转动，那真不是好玩的！我开车几十年了，当初是入错了门，如今是这碗饭吃残了。所以我宣布不带女徒，是为她们好。像咱超英，心灵手巧的，又是改革的时代了，选学门别的职业都比学开车强啊，女孩子嘛，将来嫁个好男人，一生就有了保障了，你看她婶，不就认了这理……”柳云忙进忙出，听了马驰的话真是内心难受，哭笑不得。
　　 马超英一心只要学开车，她不听叔叔的劝反倒驳道：“谁说女子不如男，婶是被你大男子主义压迫了出不了头，我有手有脚，有自己的主张，我才不依靠男人过日子呢！叔，你那男尊女卑的思想都老掉牙啦！收下侄女吧，保证不让你丢脸失望。”她甚至伶牙俐齿放肆道：“你要收下我当徒弟，破了你不收女徒的规，那便是你人生一大进步哩！”
　　 “超英，我知道你性很野，胆子也不小，今天你不要用来对付叔，你叔不吃这套，也不要激将我！”马驰心中甚是嗔怪哥把侄女宠惯得越发放肆不成体统了，心中火气不断往上冒，他干脆再不搪塞了说：“我说过不带就不带的！女徒弟有花木兰穆桂英那本事我也不带的！你们把礼物拿走，去另请高明吧！”并起身把吸着的半支香烟都掐灭了。
　　 马驰把话说绝了，气得马道远骂弟弟无情无义，不讲兄弟情分，死脑筋，不开窍，朋友都不如。急得柳云手足无措团团转，想开言又不敢插嘴。恼得马超英拉起父亲，脚一跺转背就跑，“有什么了不起，有钱，我哪里都能拜师学艺！”
　　 一家人闹得不欢而散，乡下儿子孙女气得连夜要走，老奶奶拖也未拖住，骂：“老马家尽出犟种！”
　　 柳云操持半天的鱼肉酒饭也白忙活了！柳云当时还是放胆埋怨了两句：“你这是何必呢，自家兄弟，也不开点窍。”
　　 马驰若无其事说：“不听劝，为愿她好，还不领情，走就走吧！这礼我本当扔到门外去的，你明天还是把它给我送过去！”柳云小声答应着。心中仍是在想：丈夫这一根筋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可怕的是，她怕传给自己不懂事的孩子斌斌啊！
　　 不久，听说超英去市里的驾校报名学开车了，三个月后，便一次成功考到了驾照，听说带超英的师傅是一个不很认同马驰观点的他教出的高徒，半年后，听说又应聘到一家合资公司去开小车了。
　　 人各有志，马驰也不去理他。只是兄弟关系，叔侄关系也疏远了不少，并暗恨起这个徒弟来。
　　 这天是第二年秋天的一个公休日，马驰开了辆皇冠车，带着柳云和五岁的儿子斌斌去S城玩。进S城照正常行驶来回得有两小时的车程。马驰从来只用一个半小时足够。这天，他载着柳云与儿子斌斌从家出发后，先跑过二三十里平坦的柏油路面。路上，大小车辆来往如梭。一加速，前面的车，一辆一辆被他超过去。那开始把持不肯让道的车最后也让了。
　　 云层缝里的太阳向车窗里射进来，凉爽的秋风从车身上滑过去、滑过去……车内的人显得很惬意很清爽，连柳云也暗里佩服男人的驾技非比寻常，如果参加世界汽车拉力赛也定能拿到好的名次。
　　 儿子斌斌看到被不断甩到他爸车后的大小车辆和马路两旁往后倒去的树木，高兴得从前排座位上弹跳起来！“爸爸，你真行！开得我都要跟着飞了，我长大了也要学开车！”斌斌常上他爸的车，也不是头次这样说了。
　　 柳云心中佩服是佩服，总觉得把车开得稳点慢点还是好些，十场事故九场快的道理她不开车也明白，见五岁的儿子为他骄傲的爸爸助威叫好，心中有些气也有些急，便从后面使劲按儿子的肩，“坐老实点，别影响你爸开车！”
　　 马驰眼视前方呵呵笑着：“好，爸爸到时教你……不碍事，你继续高兴吧！”并顺手按播出“奇志大兵”的小品音响。
　　 阴云四起，北风加大，下起了秋麻雨，时断时续，路面有些滑了。又超了两辆车，有辆是他另一个徒弟开的，见后面超车风格有点像他师傅马驰，坚持稍会便主动让了。真见是师傅，二人会车时，还相互致了意！
　　 再跑几里就要进入前方那段难跑的一段接一段两车道的Z字路了。爬坡下岭有好长一段还面临很深的河谷，这样的路况路面，对大多数司机来说都是要格外小心的。对有在川藏路上多年跑车经验的马驰来说，只要他心态正常又不酒后驾车，应是不用为他担心的。事实上他在此路上也不知跑了多少回了，什么恶劣天气也遭遇过了，谁会为他去担那多余的心，连胆小怕事的妻子柳云无论是坐在车上还是呆在家中都已习惯了。
　　 这天，车行至一拐弯处时，突然发现路边翻了一台东风大货车，要不是临河边那棵被撞歪的大树挡着，车就跳进河里洗澡了。这事让柳云的心突地紧缩起来。哦，驾驶员怎么样了呢？她壮胆开始劝男人说：“马驰，还是慢些开吧，天下起了小雨路滑呢！咱们的儿子也坐在车上呢！”马驰聚精会神，他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吐了口香烟把正播放的小品音响关小了些，继续保持高速行驶，但没好气地对女人说：“婆婆妈妈的，这样胆小怕事，下次不要来了！这环境路面算什么，把好端端的车开翻在这里，不是打瞌睡去了就是毛手毛脚的笨蛋！”
　　 儿子斌斌伶牙俐齿马上附和爸爸的看法：“对，就是，肯定是大笨蛋！”气得柳云瞪眼直想在儿子身上揪上一把，他爸宠着他，护着他，柳云没敢！
　　 马驰这样自信，她猜想丈夫此时定在过他的牛皮电影了，她记得他有天出车回来给她讲过有次大雾天，在乡间土公路上行车，紧急刹车在一米处救了一个突然横穿马路的十岁男学生的事，换任何司机，都说那男孩没命了。以至他跟车的徒弟，据说就是后来专职教超英学驾照的那位，当场夸他师傅的驾技像体操王子李宁练单双杠那样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柳云正生气地闭眼想着，准备找机会下车改乘公车回去，任由丈夫去逞能，摊上这么个男人，也是命里遭的。柳云正烦躁间，儿子斌斌突然提出要撒尿，快憋不住了，马驰无法，只好减速在一缓冲路段将车停靠到路边。柳云见机会来到，赶忙大胆提出，她要带斌斌下车改乘公车回去，不进城了。斌斌不干，仍要坐爸爸的车进城。马驰吼叫一声，说道：“不去算了，斌斌，我们走！”
　　 车刚停稳时，刹那之间，便有两辆小车从他们身旁开了过去。马驰大略看了一下，头辆车是个年轻姑娘开的桑塔那，一晃之间，侧影似曾有些熟，但想不起来，后一辆是个中年男性开的本田。马驰急了，都是男性开的车也就罢了，偏有一辆是女性开的跑到他的前面。那怎么使得！加上他新怨妻子柳云的不顺从，更恨这女司机太逞能了。马驰一急眼，斌斌的尿还没撒完，小雀雀还往外滴尿，就用只大手把儿子抱上车加大油门就追，心中说，得了，娘儿们，你算哪路英雄，敢超我马驰的车，追……这时，三辆小车都跑上了第一段弯路的中段，马驰在后紧鸣着喇叭，鱼咬尾似的紧追不舍。
　　 斌斌又在替他爸加油：“爸，快，不让道就挤飞他们！”
　　 柳云下车后傻站路边望了望赛车似的三辆小车越来越跑出视线了，急得心痛。她的司机丈夫为什么是这么个人，来了辆公交车她也忘了上了。任由它开了过去！她脑子昏眩，胸中有些膨胀，他为什么要这么瞧不起女人？难道是女人前世得罪过他？还是他家的血统遗传真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他哥又不像他？唉，难道只是骄傲作怪，还是……柳云想不明白。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结果在冲撞着她的心。车上还有不懂世事的孩子啊！
　　 作为妻子，越这样，她越发担心丈夫的行车安全了，害怕他迟早要出事，她听说，世间有绝招的人往往又被自己的绝招送了命！因他们好弄险逞强。那样的后果她不敢往下想，她再次闭上眼，手扶路边一棵大树，请求菩萨保佑他清醒些，不要逞强顺利把车开进城去，又顺利开回家来！她又后悔不该斗气下车，没做到夫妻患难与共！她羡慕有的妻子有本事，能管得住自己的丈夫，连男人的抽烟喝酒都管得住。她不能，坐在身边也枉然。她像红楼梦里的尤二姐，空有一张俊俏好看的面孔，骨子里太柔弱无能了。她的血统里太像她老实憨厚的父亲了。父亲也是走路怕踩死蚂蚁，树叶掉头上怕砸包的人，一生没少受能干母亲的气，母亲甚至公开欺侮父亲，父亲也不敢反抗。难道这是换位的报应，让她又来受男人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