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爷章是绰号不是人名，地球人一看都知道。因为此人太能聊，在家族中辈分又大,且人名中带有一个“章”字，一个在北京当兵复员回家的发小，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带点京味儿绰号。一经喊出，便一发不可收拾，而他的正名，除了疫情期间出门开个证明之外，几乎无人提及了。
　　 我们村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前，村里有十七个生产小队，人口三千多。尽管那些年实行严格的计划生育，也没能阻止住人口的突飞猛进，到现在全村人口几乎翻了一番。人口多，生老病死的基数就相对较大。每年暑假我都要在老家住上个把月，几乎每周都能听见二起脚的三声炸响，有时还不止一家。迷信的人讲，我们村有两个“五道庙”，内供奉五道神。凡村中有人故去,皆要将其姓名写于纸上,焚于庙前,即视为上报阎王,将此人在生死簿上注销,重入轮回。阎王爷公务繁忙，翻开我们村的生死簿时，一划拉就是两个人名。小时候，我们听了十分害怕，不是有月亮的夜晚，一般不敢出门。从古至今，三声炮响就成为我们那儿家有丧事的特定广告。家里老了人，一般都要在家停灵三五天，才会入土为安，这期间每天晚上都要有人守灵。家族大的分个三四组，小的家族或晚辈外出打工有人回不来的，人数不宽裕就分上两个组轮流值守。守灵者大都整夜不睡，半夜有加餐。守灵时前半夜还好说，到了后半夜就非常难熬了。但只要侃爷章光临，情况可就大为改观了。
　　 侃爷章中等个子，眼睛不大却蛮有精神，是建筑工地的盒子工（支模板的）。年轻时常年在外打工，临近花甲之年才很少出远门了，就是偶尔出远门儿施工，也是包工头用面包车专车接送，所以侃爷章晚上一般在家呆着，就像那恋巢的鸟。偶尔活儿不方便，在家歇上两天，也不在自个家里守着老婆磨牙捣嘴，因为他喜欢凑热闹。村里的超市对面向阳，时不时能看得到他在哪儿聊天儿的身影。街坊四邻谁家老了人，他都要拿上四张烧纸前去吊个孝。守灵人都熟稔他的习惯，只要他一出现，都起身让座，倒上茶水送上烟。而他呢,也不客气，烧完纸磕个头后就往灵堂旁边一坐，先是讲讲逝者生前如何如何为人忠厚，待人厚道，就像那拉车的牛，再苦再累不张口（侃爷章喜欢熬夜看手机，流行歌曲学了不少，这会儿也用上了，且恰如其分），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不容易。这盖棺定论般的一番回顾总结，说得是那么入耳入心，常常说得孝子们眼圈发红。等吊孝的高峰过去，他就适时变换话题，讲一些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村里村外的奇闻轶事。说他自己小时候脑子挺聪明，就是不往正道上使，调皮捣蛋，光给老师对着干，至今想起来还后悔莫及。还常常举例为证: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到生产队拾麦穗，一兜兜麦穗如数交到学校，晴天太阳毒的时候就晒到操场上。老师们除了带队劳动，还要负责晾晒、碾轧、扬场，收拾干净了，装进口袋，卖到粮库，算作勤工俭学的收入。有一次，老师让他们几个捣蛋鬼找辆小拉车往粮站运送小麦……讲着讲着他时常会突然打住，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眨巴眨巴眼睛，再点着一根香烟。守灵者大多为80后、90后，哪听过这样的陈年旧事，一个个都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见他停下就不住地催。他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接着往下讲。说他们三个人拉着小车正兴高采烈地往学校赶，路过供销社废品收购站时，正碰上售货员找人往县城送废品，还说送到以后给一块五的运费。他们一听喜上眉梢，老师的安排早扔到爪哇岛去了，哪还顾得了学校那点破事。他们三人洋洋得意地回来，拿到运费就一人买了一个像注射器那样的吸水钢笔，还编了没找到小车的瞎话哄骗老师。第二天他们还明目张胆地把钢笔带到学校大肆炫耀。结果没过两天，班主任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怒气冲天地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上纲上线地狠批了一顿，扬言要割他们三人的资本主义尾巴。侃爷章明知理亏，但还是梗着脖子无理搅三分，狡辩说把勤工俭学的所得分给学生那才叫公平，气得老师干跺脚，毫无办法，最后这事不了了之。这件事讲完后，他还向我这个退休老师打听班主任现在的身体怎么样，说有空真该去看看他。我告诉他，恢复高考后，他的班主任就从我村调到了县一中，老三届功底扎实，教了好几年毕业班，桃李满天下，他儿子大学毕业分到市里，在一家电脑公司当副经理。他听后很为自己的老师高兴。
　　 上趟厕所回来，他往自己的C位上一坐，接着讲第二件事。说有件事当年把他吓得够呛。上世纪80年代初，学校冬天的供暖还烧土炉子，班里的管火员神气得不行，好说歹说就是不让男生课间里围着烤火，好像炉子是他的私有财产。于是他就想了一个馊主意，想灭灭管火员的“嚣张气焰”。放学以后要用煤泥封火，他趁着管火员去接水和煤泥的空档，偷偷把捅火柱调头放进炉子烧了一会儿，然后拔出、放正靠在炉边，随即藏到教室后面，等着看热闹。果不其然，管火员打水回来，随手拿起火柱想捅火，只听得“刺啦”一声，手心冒出一股白烟，手掌被烫了一个水泡儿。侃爷章窥到这些，猫着腰从后门溜了。第二天,管火员手上缠着布条悻悻地来到学校，他上前赶紧道歉，还说下学给你买五颗水果糖。幸亏管火员当时没抓住现行，要不然报告给了老师，说不定班主任又会怎样修理他呢。
　　 侃爷章不单鬼点子多，记性还特别好，几十年前的事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讲的很多往事之所以别人爱听，主要得益于此。他常劝诫年轻人要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混上公家饭，就撸起袖子加油干，好日子都是干出来的。说起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他又给年轻人讲起他小时候的切身体验。说那时候，在生产队按人头每人每年只能分得四五两棉籽油，放学回家，谁的窝窝头里能放点油盐，大伙看见都凑上去使劲儿去闻，羡慕的不得了。大人们干活回到家，能吃碗山药米饭，就着咸菜啃块玉米饼子就知足的不行。他亲眼所见自己的爷爷吃饼子时，掉到地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就赶紧弯下腰轻轻地用手捏起来，用嘴呼呼地吹吹上面的尘土又放进嘴里。哪像你们现在，在饭店吃到的都是馋了白面和白糖的贴饼子。知道吗？当年为了防止窝窝头掉渣，玉米饼里掺的可是榆树皮碾的榆面呀。这样的现身说法对年轻人挺有触动。
　　 侃爷章爱管闲事，从不怕得罪人。从90年代起，村里就有人倒腾玉米赚取差价，这本来为缺少壮劳力的家庭解决了一大难题。可干着干着就有人打起了歪主意，玩起了鬼秤，发起了不义之财。侃爷章很是讨厌和蔑视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守灵的时候也好，在街里聚伙儿聊天儿的时候也罢，他常常指名道姓地揭这伙人的老底，还夸张地说某某家屋角被剁折的秤杆能供得上做饭烧。弄得这伙人在村里名声扫地，见了他都躲着走。有一次他讲这事，我就提醒他：“这可是得罪人呀。”他张嘴就说：“这叫实事求是，明人不做暗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毕竟混到了高中毕业，俗话字话他都能运用自如。
　　 村里响应上级号召创建“美好乡村”，要硬化街道，修水泥路，有个别人为一己私利，硬挡着不让隆隆作响的推土机作业，村干部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侃爷章下班回来正碰上愁眉苦脸的村干部，他问清事情的原委后主动请缨去会会这个硬茬子。他敲门入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去够三趟，就拿了下来，谁不怵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四处传扬，落个“钉子户”的坏名声，说不定儿子不好找对象呢。
　　 侃爷章爱管闲事，有时候还应变自如，挺有智慧。有一户人家很不自觉，在楼房后墙打一窟窿，捅一根塑料管子，把家里的废水“哗哗”地往硬化路面排放。夏天还好一点，到了冬天一上冻就结冰，大人孩子都得绕着走。侃爷章看见后，直接劝说其在院里钻个旱井盛污水，就别给乡亲们添堵了，要是有人滑倒摔骨折了，肯定你走不了干道。谁知对方还胡搅蛮缠，说他喝着河水管得宽。正在街里理论这事，一念经行好的神婆走了过来，侃爷章眉头一皱，张嘴就问：大老姑，你说这光顾自己，不管别人的人会有什么结果？那神婆不假思索开口便说，不得好报呗。那家伙一听不对味儿转身就走。事也巧了，第二天那人在工地干活把脚砸伤了。时间不长，那家后墙不再有污水流出。
　　 就这样东说西侃，时间没觉得长，已是凌晨一点半，主家把夜餐端了上来，侃爷章说什么也不吃，眨眨熬红的小眼睛，说明天还得上工地，该回家睡会儿了，儿子在县城买房子，咱总得做点贡献吧。说完点上一支烟，起身离去。
　　 大概是吃了不好好念书的亏吧，侃爷章对孩子的教育十分重视，儿子也挺争气，前几年还考上了公务员，在县城的机关上班。女婿大小也是个经理，开的车不下三十万。这在城市不算啥，在村里已属于豪车了。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不管怎么说我总认为侃爷章应该在好人之列，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