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气转凉，秋意一天比一天深，最终的结果是，树叶慢慢落尽，一棵棵树都变成条帚头一般。没有了叶子，森林仿佛脱去了厚厚的衣装，树丛间一下子变得透亮起来。感觉到森林由繁复变成简单，是季节选择的结果，一年一回，也让这片广袤的山野发生着蜕变。
　　 我于山路间徜徉，见那丛枝间挂着的一串串红果子，晶莹剔透，像一颗颗小小的红心。就知道是这颗小红果的成熟期，到了属于它的高光时刻。我挨近树丛，伸手摘下来一串，取下一粒，放入口中，立刻，一股特殊的味道在口腔里泛起，心里不由地涌起了无限的思念来。
　　 我曾经用这颗小红果治疗过母亲的失眠症，小小的果，所包含着的药效还是让人信服的。它叫五味子，貌似平常的小果，被冠以“五味”，似乎其中承载着许多的期许。生活中有五味，酸甜苦辣咸，由舌尖上品味，一品口腹之味，二尝人生之味，小小的果，有着与众不同的功效，这种功效，我一直珍藏心中，每每看见它，心里便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记得那是在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便患上了失眠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的房间里便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声。那是她喝水时发出的声音，她不经意地开合茶缸盖，发出了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她又将经历一个不眠之夜了。
　　 母亲的潜意识里是思念父亲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猛然间被拆开，那个最熟悉的人不见了，另一个难免会觉得孤单。要把父亲从记忆中抹去，是不可能的，只能靠时间去淡化，慢慢地漂白曾经的记忆，再也别无它法。
　　 母亲是个刚强的人，多半生的苦难，让她的性情无比坚硬，甚至有些固执。这种固执，让她一直都认为，父亲是不能离开她的，一旦离开她的照顾，父亲的生活会无所适从，无从谈起。
　　 父亲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甚至一些最普通的生活技能都不会，他的生活细节都在母亲的心里，以至于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就从来没有分开过。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对家里的生活向来都是不闻不问，也许这就是一种生活中的默契，他们之间不需要什么语言去沟通，用一颗心去照亮另一颗心，就足够了。
　　 父亲因为一次事故而突然离世，对母亲的打击是巨大的，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我记得在父亲离开的几个月里，母亲的神智都发生了问题。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她端坐在炕上，两眼紧盯着窗，一眨也不眨。
　　 我问了一句，她很冷静，也很意外地说了一句：“你爸回来了，他就在窗外呢，他往屋里瞅呢。”
　　 我忙回头去看，那窗户上已然结满了厚厚的白霜，哪里能看见窗外的情景呢？她怎么看见了父亲的影子？我在想，一定是她在天天思念着那个人，那个人便幻化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象。那个形象随着目光而动，稍有停顿，便显现出来。
　　 母亲的身体非常健壮，这些都得益于平时的劳动，常年的汗水流淌都浇灌到她脚下的土地上了，让她锻炼出了一个坚强的体魄。她很少生病，头痛脑热都难得一见，也就是从父亲去世开始，她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往日，她很少去医院，也很少吃药，有些小症状，她都是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而这一次，她不得不去医院了。
　　 这天早晨，她面色红紫，呼吸急促，身上有难言之痛，让她在咬牙坚持着。我劝她去医院，她点点头。她有些坚持不住了。这病说来就来，她把这病归咎于父亲的去世，其实不然。她的病在身上潜伏已久，就好像一只躲在暗处窥视的饿虎，在不经意间扑上来。
　　 她走进医院的那一刻，那个病便如同乱麻一样，缠住了她的手脚。
　　
　　 二
　　 母亲被诊断出患有冠心病，并且是先天性的。后来，我的舅舅来我家，从他的嘴里知道，他家有心脏病遗传史，是属于家族性质的，母亲的病是遗传而来。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我们兄弟间却没有发现心脏方面的病例，而且，母亲这么多年，却没见过心脏病发作。如果不是父亲的去世，也许她的心脏病就永远都不会发作。
　　 母亲的病症伴随着失眠而来，并且愈发严重起来。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在慢慢地消瘦着，曾经有过的身体能量，在一点点地丧失着，最后，她的身体机能全部透支，慢慢地蜕变成了一个面容憔悴、颤颤巍巍的老太。她每天都在吃药，隔三岔五就去医院打针。曾经的那个坚强的母亲，在用这样的方式去苟活，是无奈的。
　　 我在一个偶然的时间，从箱柜里翻出一包东西来，那是一小包五味子干品，突发奇想地泡上了一杯水，端给她喝。那天晚上，我就觉得夜色好沉静，好安稳，母亲的房间里没有传出一点儿声音。这个夜的平和让梦境格外香甜了，那一夜，我觉得出奇的慰心。
　　 天亮了，母亲喜滋滋地告诉我，昨晚睡了一整夜，真的好，连梦都没有，一觉到天亮。她的安神，当然让我也为之高兴，多么难得啊，几个月了，这是母亲为数不多的一次良好睡眠，如此的香甜，都归功于那颗小小的红果。这些五味子是一次在山野里劳作所遇到，采收回来，一直都没有当回事，这次给母亲当做茶饮，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真的让人匪夷所思。打针吃药不能改变的病症，小小的果子居然可以收到奇效。
　　 这些干品并不多，母亲每次泡水很细心，一粒一粒地数着，往缸子里放。我便想着上山去多多采收一些，来解眼前之需。那样会更好地让母亲安神，让她的睡眠更安稳些。
　　 时值秋季，正是上山采收的时节，我们这里的五味子有着相当的储量。因为有收购商常年收购，让五味子的产量供不应求，也因为居高不下的价格，让五味子的收成渐渐走向衰落的边缘。
　　 五味子的成熟季是人们翘首期盼的季节，也是因为我们这里的五味子药性好，在果子还有些青涩的时候，收购商就来收购了。众目睽睽之下，五味子的采收变得极其困难了。
　　 这天，我上山去，翻过一个杠梁，也没有采到多少。山里的藤蔓植物是很多的，它们“各自为政”，都形成自己的势力圈。这些藤蔓植物有很多是木通和圆枣藤一类的粗藤，离很远就可以看见，它们把几棵树木串联在一起，拉起了自己的势力网。
　　 如果把木通和圆枣藤比作巨蟒，那么五味子藤就是蚯蚓。巨蟒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它们缠住树木，就如果巨蟒捕获到猎物一样，死死地缠住，让猎物最后窒息而死。这些粗藤把树体勒得凹陷进去，其惨痛状让人触目惊心。大树冲天而起，树藤招招摇摇，似乎在增值着森林的深度与宽度。
　　 沿途看见不少五味子藤，不是空空如也，就是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它所依附的灌木丛，大部分都被锯倒，藤蔓落下来，登高望远的梦想破灭了不说，连日后的生存都有困难。这样的状况，不免让人心痛。面对这样的浩劫，我无语了。获取是一种幸福，同时，获取需要有一颗敬畏自然的心。当我们向大自然索取的时候，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这样我们才能有一颗爱自然的心，才能有敬仰自然的情怀。
　　 只有远离人群的地方，才能有收获，这些树藤才不会被破坏，那里才是树藤的家园。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满目秋色却不见秋，那个真正意义的秋天，是要靠我们的真心真情去维护的。
　　 不知不觉中，我又翻上一座山梁，在一片秋叶掩映之下，终于看见了我想看到的点点红意。那点点红意让我怦然心动，没错，那是五味子，是我正想得到的东西。
　　
　　 三
　　 这棵五味子藤爬到了一株暴马丁香树上，在旁边有一棵拧筋槭在映衬着。此时的树叶红彤彤的，让红果子多少被侵消到了。我想，这是它能保留下来的主要原因吧。
　　 我刚爬到树上，正在采收，却听见树下有异样的动静。有一位老人站在树下，正在抬头看呢。他岁数不小了，背一条编织袋，拄一根棍子。我认识他，他姓安，是镇里的老农户。他这么大岁数还上山来，而且还走了这么远，真的让人纳闷。因为都熟悉，我们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老安头也是为了五味子才走得这么远，五味子不好采，一路上他也看到了被破坏的场景，一边唠叨，一边叹气，还不住地咳嗽两声。当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那瘦弱的背影让人心动。他与母亲相比，无疑母亲是幸运的，因为母亲有我，而他无我。这时候，我觉得他应该拥有这些五味子，他这么大的岁数，上山不易，更能说明采收的真正价值。
　　 我喊住了他，我把这些五味子送给他，他有些惶恐，有些吃惊。他在推辞着，我告诉他，我还可以去别处寻找，我还年轻，腿脚还利落着呢，千万不要客气！
　　 我忙着把这些红果子采收完毕，然后，悉数都倒进他的编织袋里，并让他早点回家，再晚回去，天就晚了。那时候黑灯瞎火的，腿脚不利索是个大问题了。他听了我的话，感激着走向回家的路。
　　 我继续向山里走去，脚步坚定而充满自信。我相信就在前边，一定有有一处不错的收获，在等待我的到来。
　　 五味子，为我的母亲安神，得以慢慢康复。老安头，我不知他患了什么病，但愿那些五味子可以缓解甚至医好他的病。其实，我更看重了我的价值，为了母亲，为了老安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这样具体，今晚老安头一定会念叨我，上山回来没有？母亲深睡之中，她一定明白，儿子为她准备了太多的五味子。
　　
　　 2021年4月17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