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春天跟成都有天壤之别，成都已经百花盛开，姹紫嫣红，而故乡，杨柳才开始撒叶，冰草刚绿过埂坡，唯有杏花独占鳌头。不过，我仍然为家乡的春天叫好。因为绿与花的稀少，才显眼，而令人珍惜。
　　 对了，麦苗儿绿了田地，一畦畦地倒很有些意思，可惜太少，东一畦西一块儿，少了气势。谁家都种些自家够吃的，余下的地还要计划着种产量价值高些的其他作物呢。见了麦，就让我想到过去父亲把门前屋后都种得满满当当，辛勤劳作一年，收成极其有限。现在一亩地玉米两千多斤，父亲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时代变化，啥都在多快好省的路上奔跑，有些事情连我都像听神话一样。
　　 清明回到家，到处都是前些日子沙尘暴的痕迹。听说沙尘暴来了个回马枪，几天沙尘弥散不去。屋里屋外都蒙着厚厚一层黄沙，打扫几遍才有落座的地儿。爹妈在供桌上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我们，看我们这个拖地那个抹桌子，笑意很快洋溢在眉间。上一炷香，告诉他们：都挺好，放心吧。沙尘暴过去了，春天已经来了。他们像是听懂了似的，分别点头答应。
　　 我们提着香炷吃食，步行前往五六百米远的祖坟。早晨阴郁的天气忽地放晴了。迎着轻风，说着父母的往事，给侄儿讲着爷爷奶奶对后辈的疼爱与期许，像过去跟在父亲后边往祖坟里去一样。春天里的清明，最是追忆与怀念，期许与放飞的日子。
　　 睡在父母曾经睡过的炕上涌起许多曾经。爹妈的身影在绿草茵茵的地埂上行走，耕作的黄牛在地里“哞哞”叫，一群放养的孩子围在沙河岸边的沙地上玩闹得不亦乐乎，水沟沿上的垂柳在风里摇摇摆摆，一天一个样儿。傍晚，各家各户炊烟升起，接着是各家大人拉得比烟囱里的青烟还长的喊叫声：社教蒽哎，吃饭啦！全德蒽，回家吃饭唻！这是许久以来睡得最舒服最踏实的一夜。不知道是年龄原因还是其他问题，有半年了，睡眠质量下降得很厉害。想来，只有故乡，老家的土炕，才是治疗各种心悸神经功能虚弱的良方好药。
　　 于是，在每天的行走中，从麦苗地里看到了缭绕徘徊的青葱岁月，从待种的黄土地里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脚印，在去年栽种的柏树枝叶间飞出的白蝴蝶上看到了过去日子里丢失了的想象，在高高的杨树枝头上徘徊的棉花云里看到了温暖与笑意，在开得灿然的杏花里听到了当年那棵五月黄树下奶奶意气殷殷地呼喊：摘下些好的，送给你舅爷爷他们去！
　　 我当然记得舅爷爷的样子。至今，家里还有舅爷爷一张戴着狗皮帽子的肖像。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坚毅顽强的眼神，见了我慈祥而怜爱的神情，始终保留在我的眼前。我一直也忘不了他骑一头毛驴从西北边的芨芨草中出现，然后又在一个下午消失于那里。我跟在他的毛驴后边走了好久，他便像丢失了一般，忽地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就像我养了好久的那只猫，就在春天里的某一天，一下子就不见了，我顺着那条牛车道找了很远，一边走一边“mei,meimei”地呼唤，始终无影无踪。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非常沉重地压在心头。
　　 门前早无五月黄的影子，取而代之是另几棵杏树，当然还增加了苹果，梨，枣等。这都是父亲在春天栽下苗子，经过几十年长大了。父亲爱花果，爱务息各种树木。他在好几株酸果子树上嫁接上苹果，秋天的黄香蕉苹果甜甜酸酸得很好吃。现在房前屋后的树木，都是他的遗留。夏天坐在阴凉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话一一呈现为现实画卷。我们继承父亲物质遗产的最主要部分就是这些树了。现在，我们每年春天都添加些新的树木，作为继承与弘扬的重要实践形式。前几年种树效果不好，老家没人管理浇水。去年以来我有了时间，开春就回到老家守着，种植效果尤其明显。去年栽种的松柏全部成活，槐树中一棵好像出了毛病。今年又种植十多棵，希望它能活下来，为金山银山事业做出成绩，让父母在天之灵得到更多慰藉。
　　 说起慰藉来，当然是自己内心深处得到的更多。一年起始，地里种满了希望，树上都是寄托。站在门前十字路口，看乡亲们往收购点送废旧薄膜，换回新的地膜，听过来过去认识不认识的乡亲们打招呼说话。站在刚刚抽出绿叶儿的柳树下，跟好久没见过面的兄弟聊家常，谈生活。在夕阳下，跟踱进来跟我说话的老大哥扯起村里村外，家长里短；从他嘴里打听过去的好多人和事的终极结局。同学叔叔来要还帮他买快递的百十元钱，还再一次客气地说专门买礼物看他的事情。我说账是相互的，你为我们老房子操那么多心，该我感恩才是。再谈各种人事，疾病家人，亲友往来变化映照着的世事人情等等。每次到了老家，我就像是从早晨种植的田地里收获一样，从每一个见到的人的表情、语言、动作以及穿着等方面，拾取丰收，捡拾珠玉，打捞渔获，提炼活色生香的原始味道。
　　 故乡的春天不甘落后地追撵着，绿色虽然来得晚，却踏踏实实地涌动春潮。蛤蟆呜哇呜哇地在没水的东沙河里干叫。公路上不时飞驰过一辆小汽车，告诉我虽然在偏僻的寒凉之地，人们的小康生活并不落后。没听见狗叫，恐怕是连人都没多少的乡村落寞的标志。白天倒是见到几只城市里常见的流浪狗。城里的狗能在没多少人的乡村生存，不知道改变了多少臭毛病坏习惯，若让它大晚上警惕性极高地尽忠诚之事，实在有些勉为其难。路口几个方向上的监控摄像头让我明白，天网已经撒到我的故乡，我家门口。安定祥和的日子，给了我更多回归乡里的诱惑。
　　 随风而望，便见那漫天遍野的绿，正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容不得你胡思乱想，春天已经裹挟着西风，把杨树上好看的流苏摇得遍地都是，推陈出新的便是那叶儿，闪着光亮，把整个故乡都拢进一袭春色里了。
　　
　　 2021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