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门前有条河，宽二三十米，这在河流如织的鱼米之乡，已经是一条大河了。
　　 就因为门前有条大河，所以去奶奶家必须走后门。前门出来是院子，砌着两米高的围墙，沿围墙门的石阶而下，就是奶奶家的河埠头，就是那条流经三乡五里的大名鼎鼎的燕子河了。去奶奶家，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河埠头了。河埠头东边有棵大树，落叶乔木，听爷爷说，都上百年了，半棵树长在河里，半棵树长在岸上。爷爷在的时候，他就爱坐在这棵树下的石阶上，给我们讲故事。
　　 爷爷是个教书先生，满肚子的故事。
　　 但爷爷也是个小孩子，他就喜欢和我们一样，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左手托着一把紫砂茶壶，右手夹着纸烟，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燕子河，好像那些看不出流动但实际上流得很急的河水，都是文字似的；他给我们讲故事，就是在念那些流动的字。要不，他咋老说燕子河是本大书呢？
　　 爷爷去世那天，我就在爷爷家。爷爷就坐在石阶上给我们讲故事。那天他讲的是一个千年鲤鱼精的故事。说有一位穷书生在河边寒窗苦读，河里有条鲤鱼见他可怜，夜里就化作一位美女来陪读，还怀上了穷书生的骨肉，触犯了天条，玉皇大帝就派雷公雨婆来捉她，穷书生挺身而出，因为他是文曲星下凡，所以玉皇大帝就网开一面，将鲤鱼精降为凡人，与穷书生结为夫妻……奶奶就笑爷爷神神叨叨的，怪不得他老爱坐在河埠头，想鲤鱼精了是不是？爷爷就说奶奶没有文化，不懂艺术。
　　 后来爷爷就问我，要是爷爷死了，小仙会想爷爷吗？
　　 爷爷用手指戳戳天，问我，小仙，你知道天有几重啊？
　　 我摇摇头，不知道。
　　 爷爷说，天有九重，所以叫做九重天。九重天上住着玉皇大帝啊，王母娘娘啊，七仙女啊，嫦娥啊，二郎神啊，有好多好多神仙呢。那上面啊，还有一棵树，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叫知命树。比我们河埠头的这棵树还要大，但不是落叶乔木，因为知命树上常年长满了碧绿碧绿的叶子；每当人间的某个人要死了，那棵树上就会凋谢下来一片叶子。那叶子离树时，还是碧绿碧绿的，但落到那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手上，却已经枯黄了。这片叶子就是来通知他的，他的阳寿已尽，该回去了。懂了吗？小仙，所以每个人死的时候，他的心里是知道的。
　　 我那时候还小，五岁多六岁不到，爷爷的话其实我一点也不懂，但当爷爷说到河埠头的这棵大树时，我就会乖巧地看一眼这棵树，因为深秋了，树上的叶子全都落光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看到了一片叶子，就是这棵树的叶子，从天空中飘落下来，飘在了爷爷左手的衣袖上。我觉得爷爷说得好神奇呵，他说到叶子，叶子就从天而降。我惊喜地尖叫起来，我说爷爷爷爷，你看，叶子叶子。爷爷用右手捡起他左臂上的叶子，朝我摇摇道，你看，他们来通知我了。
　　 我站起身来，报功似地要去告诉奶奶，爷爷要死了。
　　 但爷爷却神秘地朝我嘘了一声，他拉住我说，小仙，这可是我们俩的秘密呵，我们先不要说，到时候给你奶奶一个惊喜，好不好？
　　 我说好啊好啊。
　　 后来我爸来接我回家。我不肯回去。在路上，我一直吵着要看惊喜。我爸问我看什么惊喜？我自豪地告诉他，爷爷今天要死了。我爸一听就火冒三丈，撩起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刚挨了巴掌，我爸的手机就响了。是大伯打来的电话，他说爸爸――也就是我爷爷――不行了，叫我爸赶紧回去。等我们半路赶回去，爷爷早已过世了。
　　 奶奶说我们走时，她去叫过爷爷的，让他送送。但爷爷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让我坐一会儿吧。爷爷的话，奶奶一向都很听的。她就让他坐一会儿。但他岂止是坐一会儿，而是坐了两会儿、三会儿，她再去叫他时，他已经咽气了。
　　 我就知道爷爷没有骗我，他收到了天上的叶子，不会不死的。
　　 爷爷去世后，并没有离开家。
　　 这是奶奶说的。奶奶说爷爷只是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躲进了那只红匣子，死活不肯出来。奶奶一直把爷爷躲藏的红匣子藏在她的卧室里，匣子外面她还缝了一个红绸罩子，轻易不让我们发现。她有时候藏在被窝里，有时候藏在衣柜里，有时候又藏在枕头底下。她总是在换地方。但她越换我们就越是想找到他。爷爷怎么可以一直躲在匣子里不出来讲故事呢？
　　 奶奶说爷爷不出来见我们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现在必须白天睡觉，晚上才出来活动。
　　 我问爷爷是小偷吗？
　　 奶奶很生气，她说你怎么会认为爷爷是小偷呢？
　　 我说你不是说爷爷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吗？
　　 奶奶说，那是因为爷爷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黑夜对于他来说，就和白天一样；而白天又和黑夜一样。所以你想啊，白天天上有太阳，暖融融的，睡觉多舒服啊，爷爷他们就用来睡觉了；到了晚上，阳光不见了，爷爷他们的眼睛就舒服了，他们就起来工作了。小仙，你明白了吗？
　　 我说奶奶讲故事，但是小仙听明白了，爷爷现在是个瞎子。
　　 奶奶抹了把眼泪说，你爷爷啊……
　　 她看看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有段时间，我妈不准我去奶奶家，因为奶奶在大伯、二伯和我爸面前，告爷爷的状。说他经常丢东拉西的，东西用好了也不知道放回去。我们经常能在河埠头、院子里等一些爷爷爱呆的地方，发现一些爷爷喜爱的东西，比如爷爷的紫砂茶壶，爷爷的书籍，爷爷的二胡什么的。我们收起来交给奶奶放好，或者奶奶收回去放好；但过了一夜两夜，那些东西又在外面了。
　　 奶奶还说，爷爷整宿整宿地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整宿整宿地抽烟，还哀声叹息的，劝他进屋却死活不肯，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一个小孩子似的。对此我爸他们将信将疑，但有一天大伯悄悄地拉了二伯和我爸去河埠头，看沿着石阶的水面上漂的烟头，一溜排地排开，随着水波一沉一浮、一沉一浮的……大伯、二伯和我爸他们被吓得人心慌慌，说爷爷会不会真的还在家里？
　　 这个我想是当然的，爷爷不是躲在那个红匣子里吗？那个红匣子不是在奶奶的卧室里吗？
　　 后来我就听我妈对我爸说，有好几次她都在奶奶家碰到了爷爷，他就像一股阴风嗖地穿过她的身边。她说那种阴冷，不是风的阴冷，吹在身上，不是身体发冷，而是心发冷；她的心嗖地一抽，浑身冷颤，寒毛成千上万地竖起来，整个人麻麻的，灵魂吓出了窍，站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了。她说她知道爷爷就在身边，她能感觉得到，尽管在白天，但大多是阴雨天。我妈向我爸抱怨道，他要老是在家里，我们还怎么去看你妈啊？我知道，其实我妈想说的是，她还怎么放心把我放在奶奶家里呢？
　　 但他们谈到那些神出鬼没的东西时，我就向他们检举揭发了。我说那些东西其实都是奶奶自己扛出去的。不信你们可以问奶奶吗？后来，奶奶也承认了是她搬的。但她说那都是爷爷叫她搬的。爷爷总是叫着她的小名，小娟，你给我把什么东西拿来。小娟，你给我把什么东西拿来。难道我不给他拿吗？你们这个教书先生的爹，脾气有多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稍微慢一步就骂娘！他那些好脾气啊，都留给了学堂，都留给了他的学生仔，对他老婆啊，永远是那个臭脾气。奶奶说着说着，就呜啊呜啊地哭了起来，把我爸他们哭得面面相觑。他们背着奶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赶紧请风水先生觅穴地，赶紧把那个红匣子埋了。
　　 前村的张天师不负众望，很快就给我们找到了一处美穴地。虽然路有些远，但据说风水好得不得了，可包子孙后代封官进爵、光宗耀祖。于是，伯父和我爸他们瞒着奶奶，把该做的事情紧锣密鼓地做了。他们就定在爷爷周年祭日那天下葬。
　　 但爷爷周年祭日那天出了点纰漏，爷爷藏身的那个红匣子不见了。
　　 找不到的原因是奶奶把他藏起来了。原来奶奶也喜欢捉迷藏。那天前面是相当热闹的，奶奶家来了很多亲戚，来了七八个道士，吹吹打打的，还来了一条大船，就停泊在奶奶家的河埠头。听我妈说，这条大船是送爷爷回家的。我说这儿不是爷爷的家吗？我妈说，过去是，但现在不是了；现在这儿是奶奶的家了，爷爷在另外地方有个新家了。我问为什么呀？我妈说，因为爷爷死了，爷爷和奶奶就得分家了。我说我要乘船，我要去爷爷的新家。我妈说好的，等会儿吧。你爸他们还在找你爷爷呢。我问爷爷不见了吗？我妈说是的，奶奶把爷爷藏起来了。我说我知道奶奶把爷爷藏在哪儿了。我妈说真的吗？我自豪地说，当然是真的了。在奶奶家，唯有我，奶奶是什么事都不瞒我的。我妈就去叫我爸，我爸听了大喜，因为出丧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奶奶一直又哭又闹的，一点也不像是个毛八十岁的人。
　　 大伯、二伯和我爸就围着她婆口苦心地讲道理，她被爷爷讲道理惯了，你不跟她讲道理她就不听。我爸他们说了千条万条将爷爷安葬的好处。当然，第一条就是考虑到奶奶的安危，因为爷爷的灵魂一直呆在家里，家里鬼气太重，会折奶奶的阳寿的。
　　 但奶奶才不在乎她的阳寿呢！她说鬼怎么啦？鬼也是人呀。
　　 奶奶说，人是白天的人，鬼是晚上的人，大家都是人，你慌他做什么吗？
　　 我爸他们说，我们不是慌他，是怕你被鬼魂缠身呀。
　　 我知道我爸他们撒谎，他们可怕鬼了，背地里说奶奶这儿是鬼屋，不让我们来玩。
　　 奶奶骂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分开？
　　 我爸他们说爷爷死了。
　　 奶奶说，死了又怎么样？
　　 奶奶说，死了他也还是你们的爹！
　　 就在奶奶强词夺理的时候，我妈把我爸叫出去了，我妈告诉他我知道爷爷藏在哪儿，我爸的小眼睛就一亮，有些夸张地把我抱起来，还亲了我一口。我爸就把我抱进了奶奶的卧室，我爬上奶奶的老式大床，往床顶上一看，爷爷藏身的红匣子还在那儿呢。
　　 爷爷就藏在奶奶的床顶上。
　　 这样奶奶睡觉时，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爷爷了。
　　 这可是一个秘密呵。但我太想去爷爷的新家了，所以就只好出卖奶奶了。
　　 奶奶见红匣子被我爸取走了，就要死要活地哭闹起来，大伯和二伯只好上床按住奶奶。他们本来也要去爷爷的新家的，但现在他们只有留下来看住奶奶，安慰奶奶，跟奶奶讲道理了。他们需要讲很多很多的道理，才能说服奶奶。要不，奶奶一直会闹下去的。
　　 乘船是很有趣的，但爷爷的新家却不怎么样，一点也不好玩；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让爷爷呆在奶奶家呢。我看得出，奶奶的伤心是真伤心，她经常偷偷地抹眼泪。
　　 这一天，大伯、二伯和我爸他们，大婶、二婶和我妈她们，全都疯了，他们把奶奶家翻了个底朝天，凡是爷爷的东西，被他们统统地搜查了出来，爷爷的衣服啊，紫砂茶壶啊，书籍啊，二胡啊，统统堆在奶奶家的院子里，浇上了油，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这多可惜啊！它们可是爷爷的宝贝。而且爷爷死后，它们又成了奶奶的宝贝。他们把它们烧了，却跟我们说，这些东西就因为是爷爷的宝贝，所以才给爷爷送去的，好让他在那边享用。
　　 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有谁看到过，送东西只需要一把火的？难道火是邮递员叔叔吗？
　　 送走爷爷之后，奶奶好像病了，又好像没病，她就像一个赖床的孩子不想起来。
　　 奶奶说我起来做什么呢？
　　 我妈说奶奶家一天比一天阴冷。我也察觉到了。我想会不会是爷爷走了的缘故？但我妈却说，会不会是爷爷的阴魂不散，又来缠奶奶了？我爸说有可能。我爸说爷爷活着的时候，就跟尚未断奶的孩子那样，一天也离不开奶奶，他不会烧菜做饭，不会洗衣叠被，凡是家里的活他一样都不会；我爸他们小的时候，就怕奶奶出门，就怕跟着爷爷受冻挨饿；奶奶要是离家两天，那家里就跟天塌下来似的。我爸说，估计爷爷到了那边，生活也不能自理，所以老是来缠奶奶。我听了就高兴地对奶奶说，奶奶奶奶，爷爷回来了呢。奶奶突然睁大了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问我爷爷在哪儿？
　　 奶奶认为我能见到会隐身法的爷爷。
　　 她说小孩的眼睛是亮的，有天眼，我能看到他们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奶奶深信，我说爷爷回来了，那他肯定是回来了。
　　 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在床上躺着的奶奶，就喜欢坐在大树下的石阶上。
　　 这让我爸他们很紧张，问她干什么？那种口气，好像奶奶一时想不开，就会投河自尽似的。其实奶奶才不呢。尽管他们都是奶奶的儿子，但奶奶的心思还是我最清楚呢。奶奶对儿子们说，我在看河哪。我爸他们就问了，这河有什么好看的？奶奶就笑了，说过去我也是这么问老头子的。我就替奶奶回答道，爷爷说，燕子河是一本大书。
　　 其实私下里，奶奶悄悄地问我，爷爷是不是从河里上来的？
　　 有一天奶奶精神特好，她告诉我和我爸，昨晚爷爷来看过她了。
　　 奶奶说，昨天晚上，她睡到半夜里，突然感到非常口渴，她就起来倒水喝，却意外地发现外面的客厅里，闪烁着微弱的烛光，她出来一看，是爷爷坐在那儿，他面前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他望着奶奶微微地笑。奶奶说你来了。爷爷说是的，我来看看你，你过得还好吗？奶奶摇摇头说，不好。爷爷问怎么不好了？是儿孙们不孝顺你？还是前邻后舍给你气受了？奶奶说都不是。爷爷又问，那是为什么？奶奶就哭了。她说爷爷明明知道她为什么不好，他还装什么蒜呢？歇了歇爷爷就说，我今天来，不光是为了看你，还有一项特殊的使命。奶奶问是什么使命啊？爷爷说，我还是夜无常，夜无常你知道吗？奶奶说知道，是不是就是黑无常？爷爷说是的，我是来通知你的，过两天我就来接你去那边，你说好不好？奶奶说好啊好啊。爷爷又微微一笑，说，你先别那么快说好，你先想一想再说。
　　 爷爷问奶奶，你看到桌上的这支蜡烛了吗？
　　 奶奶说看到了。
　　 爷爷说，那我告诉你，你现在只要吹灭这支蜡烛，你就说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梦，一个你尚未做完的梦，你接着回去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那你还可以再活二十年。你明白了吗？
　　 二十年？奶奶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说，你走了，我二十天都嫌长，你还是赶紧来接我吧。
　　 爷爷说，你可想好了？
　　 奶奶说，我不用想。
　　 爷爷说，那好，你准备一下吧，过两天我就来接你。
　　 说着，爷爷提着流泪的红蜡烛，从前门出去了，他走水路回去。
　　 我爸被奶奶说得浑身哆嗦。他说爷爷在时爷爷就神神叨叨的，想不到爷爷不在了，奶奶也变得神神叨叨的。他悄悄地告诉我，奶奶家不干净，问我有没有看到爷爷啊？我反问我爸，奶奶说爷爷要把她接到哪儿去啊？我爸说你别听她胡说八道的。那天奶奶的耳朵特尖，奶奶听了我爸的话很生气，她说，谁跟你们胡说八道了？你们当她是老糊涂老不死了是不是？放心！她马上就要去爷爷那儿了，你们就清静了，就没有老死尸再来烦你们了。
　　 我总算是听明白了，奶奶是想去爷爷的新家了。
　　 我问奶奶，你收到天上的叶子了吗？
　　 奶奶说，什么天上的叶子？
　　 我说爷爷就是收到天上的叶子，他才躲到那个红匣子里去的。
　　 是吗？奶奶将信将疑。
　　 爷爷下葬后的第二十天，奶奶果真死了。
　　 奶奶无疾而终。她死在夜里，死在梦里。
　　 奶奶死的那天晚上，大伯做了一个梦，他右边的一颗大牙掉了。二伯清早起来小便，打灯，灯吱吱地响，灯光一闪就熄灭了，就再也打不亮了。大伯和二伯马上就想到了奶奶，就打电话给我爸，我爸也说起奶奶前两天所说的事情，三兄弟在心里都啊哟了一声，就赶紧去奶奶家。
　　 他们在后门头叫了半天，奶奶在屋里不答应。
　　 他们都没有带奶奶家的门钥匙，只有撞门进去。
　　 奶奶睡在床上，她的心窝窝里还有一点点热度。
　　 我爸说她刚走。
　　 好像他们后门进来时，奶奶才前门出去似的。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只红匣子，爷爷藏身的红匣子，奶奶缝上红绸罩的匣子。
　　 那是一个生命连着另一个生命的红匣子。
　　 （发表于《太湖》2007年6月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