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最开心的事就是去二奶奶家听奶奶们说闲话，拉家常，忆过往。就像是村里的一档谈古论今的综合杂谈节目，叙说着村里的曾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那些发人深思，感慨万千的人和事。
　　 二奶奶的家是个独门小院，自从二爷爷去世后，她就一个人生活，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院子墙角处的一株迎春花便开满了嫩黄的花儿，据说是二爷爷专门到县城的绿化带给爱花的二奶奶挖回来的，当时还被管理人员发现了，二爷爷就说二奶奶特稀罕这最早开的迎春花，年轻时就喜欢，年轻时腿脚利索能跑出去看，现在老了不方便了，想着在自家院里栽一棵，二奶奶就能随时看到花开了。管理人员被二爷爷的话感动了，还特意在花株密的地方给挖了棵大的。二奶奶精心地伺弄着迎春花，二爷爷走后啊，她常常搬个马扎坐到花前跟花聊天呢，那是她想二爷爷了！
　　 屋门前有一棵歪脖子枣树，二百多年了，说是二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几次翻盖老房子都没敢动这祖传的枣树，说枣花开枣儿红的时候先祖们的魂灵会来，而每年树上最大最好的枣儿都会留在树上给爷爷们吃，这也成了二奶奶家的传统。我每次去二奶奶家，都会用手去抚摸那些垂下来的枣树枝，说不清楚的感觉，一棵枣树见证了几代人，物是人非事事休啊！院子空地上的小菜园里有韭菜、菠菜，葡萄架下的小方桌上摆着青花瓷的茶壶茶碗，桌旁边散放着几个马扎，二奶奶正在屋里忙着往暖水瓶里倒着水。
　　 “老伙计，烧几壶水啦？闺女给买的菊花茶不多了，连茶带袋都拿来了，喝不几壶喽。”隔壁的张奶奶身着黑底红花的人造棉九分撒欢裤和前大后小的坎肩式上衣，脚蹬四寸金莲绣花鞋，右手摇一把碎花布包边芭蕉扇，左手抓着一个绿色的小纸袋颤巍巍地进了二奶奶的院门。“好啦，烧好啦，你先去茶桌那坐下吧，屋里热呀！”二奶奶边倒水便答应着。
　　 “新茶叶来喽，新茶叶来喽，是儿子刚给邮来的，说是绿茶，跟绿豆水一样败火的哟，够咱们喝一阵子喽。”后院的高高颧骨，大大眼睛，高大丰硕的大脚奶奶伸着脖子吆喝着一摇一摆腆着肚子走了进来。
　　 一院一桌一茶壶，三个奶奶一台戏这就开场啦！
　　 “喝绿茶吧，儿子说绿茶不能放，时间长了就不好喝了，看看水是不是绿色的哟！”大脚奶奶说着就捏了些茶叶放茶壶里，倒上水，又捏点茶叶放手心里，伸到二奶奶和张奶奶的鼻子底下，“闻闻是青菜味不，咱院里的新菜晒干了就有一股菜香味，看色像是新茶叶。”并顺手放嘴里几个叶咀嚼着。
　　 “这色绿的还挺沉，像棉花花季的叶子阴干的样，一准是新的哟，再说了，你那儿子媳妇那么孝顺你，可不像我的儿媳妇样把过期的奶给我喝，还说是自己没舍得喝。”张奶奶往脑后捋了捋额前那白的发亮的头发叹口气说。
　　 “别因这档子事上火啊，过期就不喝呗，她又没灌你喝，咱仨都八十几奔九十的人啦，还活几天呀，晚上脱下鞋，第天早晨能穿上就阿弥陀佛了，现在那年纪轻轻的说死就死的可多啦，咱呀，活一天就乐呵的一天，有啥不顺心的事，自己宽自己的心，咱就像那熟透的瓜，说不定那会就掉瓜蒂喽，来来，喝茶吧，败败火老家伙！”大脚奶奶连珠炮似的说着倒了茶递给两位奶奶。
　　 “看这茶水色黄绿黄绿的，透亮透亮的，到底是新茶哟，一股清草香味。”二奶奶抿了一口茶说道。
　　 “咱仨的这嘴呀，都成牛嘴了，硬是把绿茶喝成了青草味。玉镯那老伙计，光忙着烧水啦，茶水喝上啦，下一个节目该摸玉镯啦！”大脚奶奶往茶壶里加点水问二奶奶。
　　 “你看我这记性，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床头枕边了。”二奶奶伸弹了弹白底紫花的短袖衫，一手按着凳子，一手去扶桌子准备站起来。
　　 “你坐着吧，你那四寸金莲没我大脚走的快，还是我去吧。现如今我们是拿碗找碗，撂爪就忘，快走到痴呆的大门口喽。”大脚奶奶说着就进屋取镯子。
　　 “哟呵，给镯子做个窝呀，挺厚实的那，”大脚奶奶边说边走出来，“老规矩，你俩先摸。”说着把镯子递给了二奶奶，二奶奶小心翼翼地从新做的绒布袋里一点一点地把镯子拿出来，生怕碰疼了它，若有所思地放在手心里摸了摸，然后递给了张奶奶.
　　 “老话说这玉镯是保平安的，是有灵性的物件，你兄弟从台湾把它带来也有十几年了，我们三个老太婆摸的次数数不清了，只要来喝水，不摸呀，还真跟少点啥似的，真是跟它有缘呀，摸了这么多回了，它还是那么绿，那么亮，好像呀里面有水要淌出来，真是好啊，这些年没大病没大灾的可能多亏它保佑着哪！”张奶奶说着满把手托着镯子递给大脚奶奶，大脚奶奶放下茶碗在衣襟上反复擦擦手接过镯子，直了直身子，脸上的表情瞬间肃穆起来，双手接过镯子并合十把镯子捂在掌心里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嘴里嘟囔着，像一个打坐诵经的师太。
　　 “这些年你跟玉镯说的悄悄话，火车都装不下啦。”张奶奶喝口茶打趣道。
　　 大脚奶奶平时说话高门大嗓，一百二十个不在乎，因为村里八九十岁的奶奶中，她的脚是没裹过的，像现在女人的脚一样原生原样长起来的，所以都称呼她“大脚奶奶”。此时她觉得求玉镯的话是通天的，是天上各路神灵都能听得到的，她用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来表示她的虔诚，或许在她平时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愿时，都是随心的随性的，唯有此时是违性是精心的，她觉得唯有这样的方式才是最尊重的，最敬畏的，许的愿才会显灵的。
　　 几分钟的功夫，大脚奶奶睁开眼睛起身弯腰把玉镯递给二奶奶说：“我回回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不能太贪心，咱求玉镯，玉镯通天，老天爷要保佑天下众生，一家人老老少少没病没灾的，好好地活着就能享到福气喽，这人呀，别求横财和外财，踏踏实实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吃得香睡得着啊！你看咱这几十年，春夏秋冬里该干啥干啥，该吃啥吃啥，该穿啥穿啥，别跟它拧着，白天黑夜的别过颠倒了，这老天爷造人造物的时候都安排好了，你不顺着它呀，它在天上看见了就生气，让你那肚子里的零件啊不是缺一块有用的就是多一块无用的，让血管里那血呀不是稠了就是成块了，像咱浇庄稼用的软水袋，泥汤水抽进去流的慢，有泥块堵住了就把软袋撑破了，一句话呀，这血淌慢了不行，快了不中，不淌了没命。这气呀也是人的命根子，像风箱一样一推一拉，看不见摸不着的风才让灶膛里的柴火旺旺的，你呼进去的气呀不是堵了就是绕道走，像那不通风的房子，进来的鲜气在门口窗口来回的打转转，房角的霉气浊气也原地打转转，该进的进不来，该去得出不去，这肚子里的浊气呀就弄得你心肝胃肺的疼呀痒呀涨呀的。咱仨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土埋到脖颈了没得过大病吧，就是血压高点，可降压药便宜啊，哈哈哈！”大脚奶奶笑着拍了拍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端起桌上的茶水一扬脖喝光了。
　　 大脚奶奶或许不知道哲学是啥学问，但她人生体验着的村言俗语的话里隐藏着的人生哲学是让多少人感慨的呀！
　　 二奶奶把装好的玉镯轻轻放在茶桌上，说：“你呀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吃得饱睡得香，心比天还大，多大的事放进去都像芝麻粒了。你说你大大咧咧的脾气吧，有些事还挺细作，要不你那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刁婆婆瘫痪后执意要跟你过，临死前把她陪嫁的银手镯都传给了你，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呀。听孩子奶奶说你婆婆都没舍得戴过，村里人谁都知道你婆婆待见小儿媳妇，都以为你婆婆百年之后那银手镯一准会给她小儿媳妇，她小媳妇娶进门后像那选进深宫的秀女了，连地边也不知道哦。你是一年四季没闲事，粗活细活都得干，干好了呀没人喜，干坏了呀有人嫌，老家伙们都替你委屈呢。”
　　 “可不是咋地，”大脚奶奶有点心酸：“这一辈子呀，就因为小的时候没把脚裹小了，爹娘嫌丢面子不喜，嫁个男人没给过好脸色，婆婆说这大脚丫子穿鞋费布，走道声大，站着费地，人前丢人。不管做多少家务活，也没给过笑脸。有次男人喝多了酒说，一跟别人争执点事，人家就说先回家量量你媳妇的大脚吧！真想把你的大脚丫子剁下去半截，让我在人脸前也插个言说个话抬抬头。唉，也亏了这大脚丫子，男人一打我，我就很快跑远了，气得他原地乱转，吱吱叫骂。想想裹脚那时候，俺娘给用布使劲的给缠好了，疼的呀就哭，每回半夜家里人都睡了，就偷偷地解开缠着脚趾硬压在脚底的布，这不脚也没裹成这莲那莲的，就受了这多半辈子的气，唉！现时想想啊也挺好，一把年纪了走得快站得稳，不像你俩一摇三晃的，咱仨个在一块，端个茶倒个水跑跑腿啥的，都是大脚丫子的功劳，哈哈哈！”
　　 大脚奶奶得意地瞅瞅她的大脚喝口茶接着道：“我们老二家媳妇说话行事就像那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那心眼转得像陀螺，嘴巧的像八哥，带血丝的话都能倚着门框嗑着瓜子笑盈盈的讲出来，听得你三伏天盖棉被心冷。咱连那刘姥姥也不及，直的不会说弯了，弯的不会说圆了，看见个针眼就说是窟窿，为这，没少挨骂挨白眼，后来学点心眼做好分内的事，别的事是方是圆啥也不说了。她老人家对我好也是她瘫痪的那几年，我跟她的时间最长，刚进门那会为了讨她的喜欢，我总是学她的样子做饭、做针线活、做家务。她瘫痪后，轮到我伺候她的时候，我就在她睡得床上铺三个花色不一样的床单，依次楼梯样地垂到床边，你说这不是多余吗，洗的时候还麻烦，可她喜欢那样，说好看咱就铺；饭和汤得热着点吃，温凉点吃她就会肚子疼，她也是几十年的老胃病了，咱就趁热喂她吃；菜得使劲炖烂了，她牙不好，得吃那种上下牙一碰就碾碎的菜，咱就炖；天天早晨起来先不开大门，里里外外墙角旮旯的打扫院子，说家里干干净净再开门，过路的好运神就会来旺家，咱就扫；邻里百家有红白喜事，自己手头的活多当紧也得放下去帮忙，有一辈子不娶媳妇的，没有一辈子家里不死人的，死者为大，得有敬心，人情比钱金贵，咱就帮；看见老辈长辈的先打招呼，说驴大了马大了值钱，人大了最不值钱；出门在外说话办事和和气气，宁吃几分气也不能在外横，耍横祸就不远了。啥事都出个正心眼，头上三尺有神灵，作恶事会报应好几辈。我那会听的都记在心里，就想着一双大脚让自己低了身份，做好这些事人家就看的高那么一点点，找补找补吧。天长日久的，做这些还做顺手了，习以为常了。再后来有了孩子也自觉不自觉地顺着这理说教他们，要他们照着做。这不，还落了个会教孩子哪。”大脚奶奶说着头往后仰着微抬起双腿伸出她的七寸大脚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又翘起脚尖一上一下晃了晃，一左一右摇了摇，瞅着两位奶奶的小脚说：“啥东西也是小了好看，咱这绣花鞋跟你两的金莲鞋一比成绣花船喽！”三位奶奶各自摆动着自己的绣花鞋大笑起来。笑声在小院里里回荡着，葡萄架上几只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不知道大脚奶奶的婆婆是否有文化，虽然她对大脚的儿媳妇近乎刻薄，但她教孩子的做人做事的道理是她作为家中的女主人给这个家族传承的最宝贵的家风，而大脚奶奶又把这种家风以她独有的言传身教的方式传给了她的孩子们。一个家族的家风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
　　 大脚奶奶给两位奶奶往茶杯里添点水继续说道：“其实婆婆瘫痪后话很少了，常常看着屋顶发呆，跟她说话，也是点头摇头的。她多要强的人啊，这一病了连精气神也没喽。直到有一回又轮到去老二家住了，我去收拾她该带过去的衣裳，她使劲朝床边挪挪头，一手扳着着床帮，一手攥着被子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小声说：我就跟你住，不去老二那边了，行不？我眼瞅着她眼里打转的泪像那断线的珠子淌在她脸上又滴到枕头上。这多半辈子呀，我都是怕她的，一见到她心里就怵得慌。这头一回看她那样低声下气地跟我说话，我这心里呀像打翻了油盐酱醋瓶，眼泪就来了，嘴里忙不迭地说着行，行，行，紧着把收拾好的衣裳放回原处，湿了块热毛巾给她擦擦淌满泪的脸。不知道她轮到老二家伺候时，过的啥日子，才会哭着求我呀！唉，她人心眼不坏，就是看不上我的大脚，不是她心里想象的儿媳妇，才处处难为我，我这心里呀万般的委屈。如今她老了，病了，不能动了，需要我伺候了，我不能再难为她呀，我也会老，老个啥样谁知道呀，难为她也就是难为自己呀！两个女人半辈子的磕磕碰碰就这样化解了。打那以后就一直住在我这里，我尽心的伺候着。快不行的那天，把我叫到跟前，让我从她陪嫁的柜子的底部找出一个小红木盒子，打开取出了一个用红缎子布包裹着的银镯子，说是她娘给她的陪嫁，哆嗦着拿起我的手戴在了我的手脖子上，流着泪说留个念想吧，别怨恨她年轻时做的那些过头的事。其实我早就不怨她了，这人呀，年轻是好好活着的大本钱，看不顺的、过不惯的、伤脸面的，可以离开、可以躲开，苦点累点心里清净。就怕老了没人待见，又啥也做不了，心冰凉呀。”大脚奶奶说完揉了揉发红的眼。
　　 “我那死老头子临走的那天哭着说，你端屎端尿的孝顺了俺娘，你是个好心的女人，下辈子若脱成男人还娶你，八尺长的脚也娶。”大脚奶奶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