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六双脚如踏棉絮上，眼前彩云簇拥的殿堂，龙飞凤舞写着“炼丹宫”。是谁把他送上了天庭？孙悟空？猪八戒？还是沙和尚？
　　 话说这日春六趴在电脑前，盯着《栗火》文学社后台编辑系统里的文字在发呆，一阵喧闹声，刺激了他的神经，三个怪人闯入了院子。他揉揉眼，这几个，正是从小刻在脑海里的神话人物——孙悟空，猪八戒，还有沙和尚。
　　 “做什么仙人，嘴里都淡出鸟，不知油盐酱醋啥滋味。”猪八戒最后跨过门坎，他扇动大耳朵，扯开大嗓门，上下煸着两片大嘴唇，嗡声嗡气道：“店家，备桌好宴席，怠慢了，俺老猪一耙把客栈扒倒去。”
　　 孙悟空火眼金睛射向他，搔头抓耳厉声道：“呆子，莲花座下诵了千年经，还是褪不去猪骚味。”
　　 “好不容易跟师父讨来几天假，此番故地重游可别惹事。”沙和尚抬手念声“阿弥陀佛”，轻声细语道：“店家，此处原属洒家管辖的地盘，不沾亲，还带故，莫怕，摆上斋饭就行了。”
　　 “四菜一汤，凉拌茄子茸，笋尖炒腌菜，盐焗豆腐，米汤冬瓜冰糖煲。”春六哪曾想到世上真有他们仨，一惊一乍中，早就乱了方寸，抖着颤音冲厨房喊。见猪八戒松垮垂下的大肚皮，又添话：“主食五谷杂粮拼盘，小毛芋，苞谷，花生，红心地瓜和淮山药，多蒸两份备着。”
　　 春六厨房进，厨房出，诚惶诚恐伺候着他们。沙和尚抹抹嘴，望望天，取出几块碎银说：“要关天门了，店家，今晚借住宝地一宿，明早洒家还要带两位师兄到流沙河游玩。”
　　 春六慌忙把银子往沙和尚面前推：“这钱不能收，平常烧高香也见不到你们。”
　　 “天上一日，地下百年，亏你记得，有啥心愿？白吃白喝可不能让你白吃亏。”猪八戒眼明手快，抓起银子往袖中塞，袖子拂到了鼠标，跳出滚动的字幕，他快速地瞄了一眼，嘴里念念有词道，“这字十有八九俺老猪识不得。”
　　 那是江山文学网纪念成立十三周年征文活动的广告，汉字简化了，怪不得他认不出。
　　 “我想有支生花的妙笔，还望仙家能成全。”春六是凡人，凡人免不贪婪，听猪八戒问心愿，脱口而出。这段时间里，他每天在社团交流群里鼓动文友们写稿，踊跃参加征文活动，可他却拿不出一篇。
　　 春六注册江山文学网快到十三个年头，文友中，有人嬉称他为江山老人了，可他却满怀壮士末酬已暮年的感叹。十几年来，在江山网站结交的文友，有人冲出了江山，在大大小小刊物发文章，不知哪天兴许就是文坛新星了；有人成为独树一帜的标杆，也是江山文学网站独树一帜的领袖。唯有他，个人文集倒有几十页，别说戴皇冠帽子的绝品，就是长着红豆豆的精品，十根指头也掰得清。
　　 春六把虔诚目光投向猪八戒，渴望项上那颗铁核桃疙瘩从此开了窍，别再十指鸡爪似的抬在半空中，半晌落到键盘还是敲不出像样的字句。
　　 “信口开河乱许愿。”沙和尚拨浪鼓般晃脑袋：“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些年，师兄弟们都在西天佛学院进修，颂完经书，还要写心得，若有那能耐，也不至于时不时挨师父打手板。听文曲星说，文章慧根是修来的，灵丹妙药不管用。”
　　 春六叹口气，难为神仙了。的确是，所有大师都是这么说，这文学，不仅要修炼，还得讲灵性。望着窗外黑乎乎的大山，他想起今生最大的心愿，今天昏了头，本末倒置了，撇开西瓜捡芝麻。
　　 本世纪初，掀起扶贫的浪潮，蹲点干部在村里呆了几个月，苦思冥想也没主张。三十几户人家，开公路，办学堂，建医院，不符合实际，最后拿出移民的方案。
　　 春六退伍后，就到城里头打工，为回乡创业去挖第一桶金。表决前，村委会唤他回村行使公民权。开会那天，他站出来说出反对的理由：啥样田垄长啥庄稼，这迁移，就像树木动根本，能服那方水土吗？按部队术语讲，这计划，叫临阵脱逃，把偌大包袱甩给了国家，让主人翁的颜面往哪搁。他记得，退伍前入党，在党旗下宣誓后，指导员谆谆教导他们农村兵，回到家乡后，一定要拿出共产党员先锋队精神，带领乡亲在金光大道上奔跑。最后政府表态了，赞同他想法，春六当选上村委会主任，他坚信，山里都是宝，若想富，先修路。
　　 想到这，春六冲孙悟空倾诉出心愿。
　　 “逢山开路算你找对人，但这忙老孙不能帮，什么都是现成的，人活着还有啥意义？”孙悟空一只脚踩地，一只脚半蹲板凳上，翘起小指尖，拿那长长指甲剔牙缝，说起大道理。
　　 “瞧你老大不小了，俺找月老帮你搭根线，上天有好生之德，不犯天条不过分。”猪八戒打哈哈。
　　 沙和尚道：“二师兄，你跟高老庄小姐线都拴不牢，还有本事扯别人。”
　　 “我有老婆了。”春六想起娇妻还在厨房没露面：“紫竹，快快出来拜仙家。”
　　 “嗯。”随着甜甜一声，竹帘挑起走出一位女子，容貌清雅，举止落落大方，她端起青花壶，筛满三杯茶。春六蒙了，嘴里喊的紫竹变成了眼里的雅枝。
　　 孙悟空接过茶，火眼金睛把雅枝上下顾盼了一番：“不错，是正经人家女子，店家好眼力，好福气。”
　　 雅枝粉脸泛红晕，端起杯子走向猪八戒，看他直愣愣盯住她，眼珠都闪出火星来，她脸上那砣颜色更浓了，浸到耳根旁。
　　 第三杯茶水她送到沙僧的面前，见他扭扭捏捏地搓双手，递给他，也只是指间轻轻一碰触，茶杯“呯”的一声落了地。
　　 “师弟，出家人四大皆空，整天拜佛诵经还是没修出定性来。”猪八戒调侃他，接着摇头晃脑道：“可惜了，鲜花插在牛粪堆。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在山野哪吃得下这番苦，他若是对你耍手段，有苦有难倒出来，猪哥哥定为你作主。”
　　 “我们，我们……”春六想申辩，吱吱唔唔大半晌。
　　 “瞧你一身泥巴味，怎么配得上小娘子。”猪八戒闪着一对灯笼泡似的猪眼，绕着春六转一圈，最后死死盯住雅枝开口道：“哪像俺老猪，白白净净，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
　　 这话戮疼春六了，他是土，还显老，跟雅枝站一起，不知道的准猜他们是父女俩。给猪八戒一打浑，也犯糊涂，忘了娇妻是哪个，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说出第三个心愿：“听说有返老还童的仙丹，还望仙家成全。”
　　 “这容易，太上老君炼丹宫多的是保健品。”猪八戒坏笑道。
　　 山庄突然停了电，漆黑中，有人拉了他一把，跟着腾空飞起来，也就喘口气的工夫，他站在太上老君炼丹宫前汉白玉砌出的阶梯上。
　　 春六想，沙和尚为人憨厚，行事循规蹈矩，不会是他。孙悟空，虽然喜欢恶作剧，但他明人从不做暗事。一定是猪八戒，打雅枝出现，贼溜溜的猪眼色迷迷地咬上她。不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这家伙，色胆包天，嫦娥都调戏，还有什么他不敢。
　　 春六不淡定了，吓出冷汗来，嘴里头呼出的却是“紫竹”两个字。
　　
　　 二
　　 “尽做白日梦。”雅枝在焙笼前拨弄桂圆干，转过头，明明刚才还跟他说着话，不知啥时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狠狠瞪一眼，看不出是恼还是怒：“撕心裂肺的，那紫竹，你挖到她的根？她刨了你的底？”
　　 此刻还不到午时，太阳跨过几道山岗后，露出盈盈的娇态，桔红暖色夸张地抹满了山川。山腰上，爬满青藤的栏栅围成的大院，被翠色竹林宠爱地搂在怀里。院子里一蓬蓬马尾似的小黄竹、黑竹、斑节竹……有如竹类博艺园，其中错落几间茅草盖顶的八角亭。院子正中央，是一栋二层高的竹楼，门框上方挂着“《栗火》文学社”和“栗火休闲山庄”的牌匾。一进门，几张八仙桌跃入眼底，厨房侧面，竹梯回廊似的往上转。二楼是一字排开的客房，从窗户俯瞰，掠过竹林滑到山坡下，是条名叫流沙河的小溪。小溪传说是唐僧徒弟沙和尚修炼成精的地方，他跟唐僧到西天取经后，流沙河不再浑浊和汹涌，清澈的溪水，顺着山谷，非常特别地由西自东夹在绿油油的芦苇丛中平缓地流淌。几道独木桥构架在小溪上，两岸整齐对列着十几间黄墙黑瓦的农舍，就地取名流沙村。目光眺过小溪往上挑，还是连绵不绝翠如屏风的竹林。
　　 春六被雅枝嗔怪声惊醒，阳光热烈地闯入了大门，把他罩在圆柱般的光圈中。他四处眯起了眼睛，哪里有紫竹，除了风吹竹林“沙沙”响，山庄还有他和雅枝在呼吸。
　　 雅枝见他目光滞留在她身上，心里想，天下男人都缺德，看了东边惦西边，盯上月亮想太阳。哼，想脚踏两只船，准有你落水狼狈的好日子。
　　 他还没从梦靥里走出，好郁闷，每次梦到紫竹总是跟雅枝牵扯上，两个女人坠在心尖尖，孰轻孰重越来越是难以掂量了。
　　 春六见雅枝转到竹丛后，不再搭理他，又把目光挪到显示屏上。这篇投稿是紫竹的，指名春六来编辑。他昨晚阅读后，好沉重，一宿没睡好，文章仿佛是特意写给他看。小说想法很普通，反映的还是千古不变有关爱情、婚姻和家庭的话题。小说立意亮点是通过女主人公的心旅历程，展示了生活的矛盾，爱情的死亡，婚姻的破裂。最后提出严肃的主题，为了孩子有个完美的家庭，该不该离婚？小说里大大小小情节似乎就是她人生的翻版，甚至还有春六的影子，小说女主人公一直在矛盾中纠结，没有最终的结局，留下空白让读者做答案。
　　 而他却如接到烫手的山芋，这个烤出的山芋，也有他加柴添火的殷勤。前些日子，紫竹发消息给他，过了“五一”劳动节，办好该办的事情，她到流沙村来看他。她还让他想清楚，这趟来，可不是一次普通的旅游。春六明白这话的分量，她是破釜沉舟了。
　　 眼看这几年来朝思暮想的美梦就要水到渠成了，她又犹豫了，明摆着是要他先拿出主张来。原本他只以为她婚姻不幸福，一直鼓动她别委屈了自己，该放下时就放下，现在又多出个儿子的问题。
　　 春六是在江山文学网站认识紫竹的，虽然素未谋面，但隔屏相交也快十三年。他当上流沙村委员会主任后，带领乡亲修出一条简易的便道，但只能跑跑小型农具车，拉些山货到外头，而那一根根大毛竹，依旧还像待嫁的姑娘，守在大山里寂寞着，他眼睁睁看着丰富资源开发不出来。
　　 是的，有了这条小路，乡亲们日子殷实了，但离他规划的目标还差得远。下一步该怎么走呢？社会在发展，活着不再是为温饱。那社会主义新农村该如何去建设？又怎样才能融入现代文明生活中？这么多问题，烦得他理不出绪。
　　 他曾把心事在战友群上流露了出来，他们也没主见，农村就是农村，做起事，总要受到方方面面的制约。有个战友开玩笑，说他这是永无止境的理想惹出的烦恼，你小子在部队不是爱好文学吗，无聊就写写小说消遣吧。战友好人做到底，把新成立的江山文学网站推给他。
　　 春六还真的在江山文学网注了册，见面礼是一篇题为《一个人的村落》的小说，他把新时代农村该往何处去的迷惘展示了出来，引起众多文友的共鸣，他为此还特地拉起乡村交流群，学起古人抛砖引玉的法子。
　　 那时紫竹是江山文学网站情感小说专栏的编辑，小说就是她编发的。他觉得，她编按写得比他小说还要好，文字间，折射出暖暖的阳光，给予人积极向上的力量。
　　 这一年冬夜，春六边烤火，边跟群里的文友们交流，大家都有创办一个以乡土文学创作为主导的文学社的意愿，商讨起个响亮的名号。他看炉里竹碳燃烧后，又点燃其它新添的竹碳，吐出蓝光的火馅，舔着寒冷的空气，一激灵，指尖在手机显屏划出一行字：
　　 “就叫《栗火》文学社，无论是为了文学，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大伙儿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抱团取暖来。”
　　 紫竹附和了，她在群里也写出自己的想法，把栗火含意往更深处延伸：
　　 “这名取得好，栗火不仅仅是一种物理自然现象，它还是平常百姓人家的烟火。栗火不仅可以星火燎原，它也是一种力量的体现。关键是，栗火还象征着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繁衍。”
　　 就这样，经过审核通过，《栗火》文学社团成为江山文学网站旗下众多兄弟姐妹的一份子。春六被推选为社长，紫竹辞去江山编辑部编辑一职后，担任了社团的总编。
　　 社团成员基本都是六零后、七零后，对农村生活有着深刻的感触。他们不仅商讨乡土文学的创作，也探讨当下农村真实的状况，有迷茫，有彷徨，也有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建设性意见。
　　 栗火休闲山庄的创办，也是跟文友们交谈中，采纳了紫竹的建言。她说，时代不一样了，人们在紧张的工作节奏中，越来越向往乡村的慢节奏，办个农家乐，肯定能吸引来不少城里人，不仅可以沟通城乡间文化的交流，也可以起着筑巢引凤的作用，招来实体企业的投资。
　　 山庄创办后，果然立竿见影了，虽然没有凤凰的传奇，那山里的东西却是越来越宝贝，且不说土鸡土鸭土鸡蛋，就那山旮旯里毫不起眼的野菜，也成了城里人视为山珍的伴手礼。他领略到，江山在网络上虽然只是个小窗口，进来后却可以看到大社会，难怪文友们都说它是藏龙卧虎之地。他暗喜自己没白来，就像一个人孤独地在暗夜里走路，常常能见到火把的燃起。
　　 春六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栗火休闲山庄是流沙村第一个股份制实体，他跟乡亲们商量后，拿出实际行动来回报。他向江山文学网站承诺，山庄每年拿出一笔钱，春夏秋冬，办四次创作笔会，为愿意来山庄写作的江山优秀写手免费提供十五天的住宿和伙食，作品经江山编辑部精品组或绝品组审核通过后，还给予一定的资金奖励。文友们都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情怀和境界，紫竹跟他成了挚交，而他对她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