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仁为了他的女友、好同学梅秀云的辍学问题，找借口在电话里向他富有了的母亲要过两次钱了。均未获成功，他不甘心，决心请假回到柳塘镇的家中当面向母亲摆明情况去要，他把希望寄托在此一举了。
　　 那些天，他得知梅秀云决定退学的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怎么办呢？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才不至于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中途辍学呢？他不是不帮她啊，他不是不……哎，自己也是个学生，得靠家中供给啊！又不是上小学、初中什么的，用积攒的压岁钱都帮得上，是上大学啊！谁不知道，大学门槛高，考上要过五关斩六将不说，能顺利上完可得家里用车用船送银子啊！曹明仁脑子里本没有这个急眼的问题的，本没有这个心让他操的。完全是在他没有半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冒出来的。
　　
　　 一
　　 曹明仁和他的女友好同学梅秀云都是八十年代后出生的新一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在南海边的渔村大兴土木建设之后不久，全国的城乡也开始不同程度地发生着新的变化，富的人多起来了，人才也出得多了。在当年全镇考取的上十名学子中，他和梅秀云都是全镇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子弟，排行都是最小。掏个十万、八万上完四年五年大学算得了什么事呢？读研读博士乃至出国留学也是不用皱眉的。就以梅秀云家来说，谁不知在柳塘镇他们家打解放以来就是家景昌隆，其父翻身后不但是坐江山的主，还红得发紫。
　　 八九十年代后，更是凭风借力，好上加好，锦上添花。你说这样个家，供个把大学生，岂不是小菜一碟，可是这世间的事，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天有难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未曾想这梅家在变幻的世事沧桑中，一两年时间就垮下去了，垮得梅秀云的书也读不成了，逼着要辍学了。曹明仁有些不可思议。垮掉的原因过程他一言难尽。他的脑子很乱，眼下只顾得着不能眼看着他的女友、好同学秀云辍学，为朋友还两肋插刀，为了心爱的人，他岂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自己好好的富有的家还在柳塘镇立着。尽管他没有受人之托，有谁让他来操这份心。秀云也只是出于同学友情，选择了命运的现实，将消息顺便告诉了他而已。可曹明仁偏偏十分地认真了起来，不让他管也要管。
　　 梅秀云这女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从某种程度说他已把自己看作是为了她而活着，而学习奋斗了。秀云实在是长得美艳聪慧独具风韵气质，原只说在柳塘镇，在中学是一枝从西王母瑶池边落下的一株仙花。到了大学，仍旧是国色天香一方景，要在古代不成娘娘也是妃。他俩同住在一条街上，同在一起上过小学中学。后又一起考上大学。曹明仁本考上了在京的一所名牌大学的，为了能与梅秀云经常见面，背着家里主动选了在省城的与他隔江相望的一所工科大学。
　　 这件事后来让家里人知道了，好把他说了一顿：说他蠢，说他没出息，将来难是成大器的料，疼他的母亲那次埋怨得也很厉害，说这伢子鬼迷了心窍，尤其是父亲还有他的一个二哥还数落着骂道：真个没出息的东西，新的混世魔王。家里人，还不敢肯定是为了梅家秀云妹子，要不更有闹得好看的！这场风波没有影响曹明仁继续暗里追梅秀云。他追得很辛苦、很专一，但又比不得宝哥哥追林妹妹难解难分。但他和梅秀云之间，曹明仁付出的往往是一厢情愿的多，梅秀云领情少。
　　 就这样，但这个富家子弟下了心不二许的决心，有了把她的大小事情，她的一颦一笑，一忧一乐都当作他心中放不下的情结的执着。梅秀云当下的问题是被逼辍学，他要主动担着这份心事，去为她解此忧难。他顾不了别人议论他的动机，于社会、国家，他是少让一个人辍学，于私，他承认是爱的力量。
　　 曹明仁的家现如今的确是柳塘镇富甲一方的富户了。只不过是后发的。发的原因过程他也一言难尽，与他的情感生活无关，他也不想深究，能把钱拿出来就行。操心为解决梅秀云辍学问题曹明仁，想起要找自己当家的母亲直接为梅秀云去要学费时，还未正式开口之先，未免又使他担着心。他知道曹梅两家人的关系，因社会历史的原因结过一段恩恩怨怨，在双方老人的心中都有很深的烙印，从前的事他虽不怎么关心，但知道的也不少。他知道自己能干的父亲曹高因右派问题被当阶级敌人批斗过，跪罚过，秀云父亲总是最积极分子。因父亲经常挨整，家中日子过得一贫如洗，母亲常带着哥哥们去菜场捡烂菜叶充饥还常招人白眼。母亲曾为此嗟怨不已。曹明仁从小就随他的二哥喜在大人屁股后面转，爱听街坊四邻讲柳塘镇的人物故事，尤其曹梅两家的事儿，他特留心听，但他觉得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个年代的事儿，难得说清，虽是荒唐好玩罢了，但那历经过那段历史的大人们会怎么看呢？应不会成为解决这个问题的一大障碍吧？
　　 不会！曹明仁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担心。打他出生长到十几、二十多岁，家中成柳塘镇富甲一方的富户后，济困扶贫已成曹家的家风，父亲因为对地方财政贡献大，还评上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县里的政协委员。自己是家里的娇哥儿，在镇上县里还结交了一些经常抬举他打他秋红的小兄弟们，除了二哥有两次遇着批评过他，父母也没多加责难。尤其是平日看他最重、最心疼他的母亲，有什么事情都能满足他的母亲，不愿让他再受他过去的哥哥们那种艰苦日子的母亲，曹明仁他相信母亲一定会理解他、支持他。虽为秀云辍学的消息，以其不便明说的借口向母亲要过两次钱了没有成功，那是没将事情说清楚，原因没有讲到位，所以母亲未予支持不能怪。
　　 曹明仁决心第三次找母亲直接为梅秀云的学费问题要钱，托词他早想好，相信母亲也会赞同这条理由。两家虽有过去的旧怨，已时过境迁，曹明仁他不相信母亲在明了事情的因由后，还那么固执，铁石心肠，对梅家记着旧恶，他不相信母亲如今变得那么现实，父亲的为人就一点没有影响她，尤其他反复想到母亲平日对他这个小儿子的宠爱，要什么都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如名车、名表、电脑、手机……只要他提出，实际需要与否，即便父亲哥哥反对，母亲也满足他！他相信他十足的信心不是无根的云彩。
　　 星期六的晚上，曹明仁躺在学生公寓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方方面面的心事，他拿定了主意，要赶在国庆长假前回柳塘镇与留在家的母亲谈判要钱，父亲在建筑工地，家由母亲掌着。他相信自己的信心不是无根的云彩后把握增大，万一不成他作了最坏的打算。（持庞向母亲逼宫也要达到目的）
　　 至于自己的这份执着这种努力能使梅秀云有几分领情，有几分理解，他且暂不去管她。他很清楚梅秀云是个心高气傲的冷艳女孩，她的心永远是独立的，她的情似乎总被一种恒温控制，难有季节的变化，花朵总开在让人摘不到的高枝上，把他的热情殷勤常常拒之门外，家境衰落到威胁到她不能继续上学时，梅秀云对自己儿时的那些追逐打闹被现实生活已打造成了成熟稳定，只把他当成好同学好朋友对待，声称不望他人怜悯施舍，他还知道，对于自己放弃高分录取京城名牌大学，甘愿与她同在省城求学，是一种痴情，愚蠢的行为，是一个男人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关，绝不会因他曹明仁而改变她的做人原则，凭感觉视角，曹明仁自己十分清楚他在梅秀云心中的位置。
　　 但痴情的曹明仁十分自信就自信在他的专一，他的坚定不移，对女性无论是对生养他的疼爱他的母亲还是对在青梅竹马中培养建立了一定感情基础关系但绝不等同于已经就是恋人关系的姑娘，只要自己好感不错，就信心十足地要穷追不舍。他说，只要她名花无主，他就有格去摘取。
　　 为人特自信的曹明仁，始终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能磨成针的道理，相信情到深处泣鬼神的功夫，何况他与秀云既是同乡同学，已建立了不错的基础关系，唐伯虎既然能把完全陌生的那么反感于他的秋香追到手，他也更有把握把梅秀云追到手，他要利用秀云仍把他当成好朋友，好同学把家庭遭遇变故要被迫辍学的消息告诉他的机会，要好好表现一下，要解决她的燃眉之急，打开那道男女之间可以建立终身相许相托的感情通道。曹明仁对秀云情感的信心执着，更坚定了他向母亲请求支持解决秀云学费问题的底气力量。既如此，他又何在乎梅秀云仍站在云雾之中观察他热爱青春，追求美好爱情生活的态度呢？
　　 被强大信心和爱情力量鼓动着的曹明仁，向母亲当面去要钱时，没再去打算征求在同城另一所大学就读尚未离校的梅秀云的意见。那样，他估计她不但不会支持，还会照样笑骂他傻说他痴、说他又准失败，曹明仁自不服气。他笃信有了充足的理由后，母亲准表态痛快支持。这样，他就可以给她一个改变人生视角的惊喜，以换取她的欢心，来真切地触摸自己的爱心对她原来是这样的灼热坚定而执着。
　　 曹明仁甜甜地想着又翻了下身，眼前甚至闪过他和梅秀云的洞房花烛夜的良辰美景与往后生活的琴瑟和谐，比翼双飞……他微笑着，嘴里喃喃自语道：母亲一定会答应的，一定能答应的，世上最好的妈妈哪会不答应呢？秀云一定会被惊喜感动的！一定会被惊喜感动的！！
　　 痴心、爱心、担心与十足的信心已将年轻热血的曹明仁层层包围起来。
　　 凉夜如水，秋风中，曹明仁像一片轻飘的树叶从空中翻了一个身，便落进了柳塘镇的怀抱。
　　
　　 二
　　 柳塘镇不大，披着历史的沧桑向曹明仁走来，说它不大，也不是说它便是全国最小的，镇子的规模在全县来说，也排得上第二第三，比那矮它一截的尾巴上挂了个某某市名的乡级镇村级镇还要大。解放前后好长一段时间，一直都是周围数个乡镇的农副产品集散地，有小汉口之称。有条沱江沿南街而过，南通长沙，北接沙湖。镇中店铺林立，四方商贾云集，三街六市，善男信女，买卖兴隆。城乡连接陆上，内河运载繁忙，特别是外河沱江，载货船只、载客轮船，沿着滔滔江水不曾停歇，堤岸两边的吊脚茶楼、酒肆、说书房，还有几家戏院。小镇里的人们以住在这得天独厚的江南小城而自荣。但这自荣只是小市民的骄傲，随着解放后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开始，关注所有制变化，关注自然环境和地域变化的有头脑的生意人以及有识之士，一批批拆台柱似的陆续迁往了省城等外地大中城市，小镇繁荣由辉煌开始走向萎缩。
　　 靠单一水上交通支撑发展辉煌过的小镇，经过六十年代的自然灾害和七十年代的文化革命之后，因大伤元气更加萧条。沱江受外河流域泥沙的不断冲击也变成了季节河，轮船要到夏季才能开进来，不几年，干脆断了流，小镇的生存更如同娃儿断了奶，人口由三万多人锐减到只剩不足万把人了。却不是万把人的小城就不叫镇了，乡镇两级的最高权力机关都还设在这里，吆喝控制一方的土地神还立在这里，四方百姓依赖仰仗的衙门仍在这里，至于能管多大个事，是给百姓添福还是生祸，从老百姓眉间有多少喜气，脸上照了多少阳光，便可了解个八九。
　　 小镇上有一条麻石主街，三两条岐街，住着数百上千万当年无力外迁的普通市民和固守一份产业守土发展的人们。那条长度不足八百米的麻石街上一头一尾的两户人家，即梅秀云的家和曹明仁的家就具有代表性，不但感受了这些，还能诠释这些，因他们各自的成分与政治表现，人们习惯把住在街头的曹姓人家称黑色人家，把住在街尾的梅姓人家称红色人家。曹明仁在柳塘镇的历史里走了一圈觉得有些可惜，又有些可笑，这些与秀云后来的辍学，与他向母亲要钱援助似乎还难沾边儿，好像他只看到这座城的外廓，里面的风景与自己的关系还要细瞧，曹明仁便加大了漫游的范围和深度。
　　 “黑色”人家的老曹家，那时因成分高受管制，日子过得比一般穷市民还苦，半饥半饱，半菜半粮是常事。孩子接受教育自然也不正常。曹明仁那时还没出生，他的妈妈便常带着他的哥哥到菜场去捡烂菜叶，弄回洗净熬粥喝，有时甚至一天只吃一顿粥，娃儿饿得叫，只好早早关门睡觉，一天，她妈妈带着他放学回来的二哥，捡菜叶到叉街上，看到一头猪的肉卖到半下午还有小半边觉得奇怪，物资短缺年代，怎卖不完呢……打听，原是屠户开价太高，二哥实在馋得不行，望着肉眼睛都直了，直吐口水，不肯走，要妈妈割块肉回家吃，曹嫂见状拖着儿子就走，可儿子不肯走，硬是赖着要妈妈买块肉回家，曹嫂气不过，便打了儿子一耳光。
　　 那年这二儿子才八岁，便哇哇地哭了，仍嚷着要吃肉，曹嫂没法，便笑着走过去对卖肉的屠户说：“他大叔，这肉反正也卖不完，我儿子半年都没吃过肉了，您就把最次的，哪怕是糟头肉赏一小块给我孩子尝尝吧！”
　　 屠户生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是梅秀云的一个堂下叔叔：“怎么，想吃肉，拿钱来吧！百块钱一斤。”
　　 曹嫂说：“若有钱，就不向你讨了！”
　　 “哦，小右派分子想吃肉，还没有钱，拿去吧！”说着顺手把几只猪淋巴和一小块带毛的猪皮扔到下着寒雨的窗前的臭水沟里，立即有两只狗跑过来，曹明仁哥哥身手更快，奋不顾身跳进臭水沟去和狗抢那几只猪的淋巴腺，曹嫂赶忙去赶狗拉儿子，混乱中，曹明仁二哥的一只手被狗咬伤了，曹嫂一怒，把那狗踢出四五米，可恶的屠户却在一边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