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乡道，在屋底下开过。昔日的庭院已处在一个高坎之上。爬上院子，那心中熟悉的土墙瓦屋，早已随岁月飘逝得不知所踪。
　　 这是我在两年前清明节回家祭祖重访故园时看到的情景。
　　 立足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庭院萋萋的芳草，已不知繁衍到第几代了。北向门口的那一棵每年红花绽放的凤凰树，也不见了，唯有屋院旁的那一丛竹子，留下了一地的竹头。
　　 往日，青翠的竹子在晨风中摇曳，阳光之下，庭院投下竹叶浮动的影子。生机勃勃的那一丛竹子，至今仍依稀长在我的记忆深处。
　　 竹子是我早年种下的。同时种下的还有一棵荔枝树。目下，荔枝树的影子也不复存在了。
　　 看着这一地盘根交错的竹头，当年生活的情景便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母亲见着喜爱劳动的哥哥到处去种树木，田旁地头都种下了苦楝树，荔枝树，菠萝树。她对我说，你不去种点什么吗？不然，以后就没有你的份啰！
　　 母亲的话，关爱中透出对我不爱劳动的一份批评。
　　 比哥哥小三岁的我只喜欢看书，也不知道该种什么，去哪里种。于是，就在屋院旁种下了一株竹子，一棵荔枝树。
　　 竹子品种，叫丹竹。那是一种清秀劲挺，极少枝蔓的品种，竹节很长，是篾织家具、农具上等的好材料。
　　 民俗说，“门前好种木，房后好种竹。”我不懂是什么道理。但冥冥中知道，竹子漫长，春来竹笋会在地里横生，繁衍能力极强。一株竹子种下，年深月久，它们母生子，子生子，子子孙孙很快就会漫成一群，竹头在地底下心手相连，交集成阵，可以保水固土。
　　 我家庭院早先的位置，下侧不远处，是村民进出的小道，小道外，就是个二十多米的高坎，高坎下边，就是水井和农田了。在院子旁种上一株竹子，长起来就能防止高坎泥土坍塌，能保护我家庭院的完整。
　　 有庭院的完整，就有家的完整。就有温馨的家园可回了。
　　 那时，我们一家有八口人，是村里的大户。家里的成员有阿玛（奶奶)，父亲母亲，大姐二姐，大哥，我和弟弟。妹妹是后来才出生的。阿玛八十多岁。父母余下，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年纪尚幼。经济困难年代，虽然生活很逼仄，但我们似一群快乐的小鸟，每天从这个家里飞进飞出，很是依恋这个家。
　　 只是有一次，又哭又闹的弟弟捡起一块大石头，跑到屋背后往屋顶上一砸，打碎了屋顶，石头又重重的砸到了厨房的那一口铁锅。
　　 这一块石头，砸破的不只是那一口铁锅，也打破了一家往日生活的宁静。
　　 弟弟为什么要砸屋子呢？此间的缘由，是后来母亲和姐姐才完整的告诉我的。
　　 那时，家里只有父母去劳动，年老的阿玛只能看看牛。这个家，就像只有两根柱子支撑着，简陋的屋檐下，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嘴巴。
　　 怎么才能将这个家维持下去?父母一时显得很是担忧与迷惘。
　　 那一年，父亲赶太平圩，正好与邻村的一个同姓相好一路同行，在路上，父亲跟他谈到当下的家庭困境，说孩子多，老婆又病得卧床不起，叹惜生活的艰难。那位同行听到父亲的话也很是同情，于是即顺口搭腔说，要不然你给一个我养吧。其实，那位相好没有生育，也正好有抱养一个孩子到愿望。
　　 一时陷于困境的父亲听了他的话，复心一想，他的村子距离我们这里也只有六七里路，不远。同时，他跟我们又是同姓，孩子给他抱养也觉得放心。
　　 于是，就这样，父亲半路自作主张决定将最小的弟弟送给了别人了。
　　 父亲的决定，母亲自然很不情愿，毕竟母子分离具有挖心的疼痛。但是，自己又病卧在床，生命悬于一线之危，又怎么好反对丈夫的决定?
　　 那时，弟弟才两三岁，知道被陌生人抱走，就撕心裂肺的哭喊，对抱走他的人又是撕咬，又是手脚并用的挣扎。可是，怎么能敌得过大人的决心?弟弟还是给别人抱走了。
　　 弟弟到了陌生的新家，老是哭闹，不吃不喝要回家。养父也担心伤了孩子，隔三差五把弟弟送回来安慰几天。临要回去了，他又是一番哭闹，拼命的抵制回到养父家里。每次回家，姐姐把他背在背上，送了一程又一程，也舍不得把他放下。走在山坡上，弟弟一路走一路哭。试想想，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被陌生人强行抱走，情景是怎么样的一番酸楚！可以说，弟弟是一路走，眼泪一路洒到养父家里的。
　　 弟弟依恋我们家，直到7、8岁也不愿意回到养父那里。
　　 那一次回来后，家里人配合养父又要把他抓回去了，他一怒之下，便跑到屋背后捡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上了屋顶……
　　 风雨的摧折，可以将地面的竹子折倒，却不能将地底的竹根拔掉。生活困境的遭际，也难以击倒一家人，反而会使一家人的心连得更紧。
　　 弟弟扔出的石头，实是砸在一家人的心窝里，砸成了我们隐隐的怜悯与疼痛。我们不但没有责怪他行为的过激，反而更多的去呵护他。
　　 知道弟弟在养父家里孤单，父亲每次带我赶龙门圩，回来路过他的家门口，都有意的让我留下来陪陪他。有时候和二姐一起送他回家，我也留下来陪他玩上三几天。日久之后，弟弟的反抗情绪才得以平复下来。
　　 后来，弟弟在养父家读书成长，直到工作，并建家立业。生活过得也很美满。
　　 在村子里，我们曾经搬过三次家。而在这个庭院里居住的时间，是最长的。不但经历过弟弟被抱养、亲情隔绝依依难舍的日子，还经历过大姐因第一段婚姻情感遭际不幸而陷入一时困扰的时光。
　　 庭院如一个摇篮，是岁月之手，摇着我们日益长成。我们在这里开始读书上学，又因合浦水库涨水而从这里迁移到桂南平原、合浦境内的一个国营农场，此后，又从那里搬回到这里重建家园，重续一家人在庭院里的日常生活。
　　 大姐也从这时进入到谈婚论嫁的阶段的。她的婚姻是从迁居他乡后，再搬回这里生活开始的。
　　 那一次，记得是二姐跟我说，我和你去一个地方。年少的我也不懂得问她要带我去哪里，我和哥哥一起只是跟随着她的脚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翻山过垌，循着弯弯小道走到一个村子，进到一户人家，突然发现大姐已经在这里了。朦胧中，我知道，姐姐嫁人了。
　　 “姐姐不是随我们从农场回来后，又去了农场的吗？怎么她又回这里嫁人呢？”
　　 我心里一时感到的意外与纳闷，也是后来才从母亲和二姐的口里得到解答的。
　　 原来，年轻漂亮的姐姐到农场后，被场里的一位副职领导看中。但是，姐姐却没有答应他的意向。
　　 跟随大家返回故土，过上了一段重建家园的艰苦生活后，姐姐觉得还是农场好，于是，决定重返农场去找那个人。可是，那人已经娶了别人。姐姐正是适婚年龄，也不能久等，只好另觅对象了。
　　 说来也巧，弟弟的养母知道姐姐急于嫁人，便将姐姐介绍给她所在的那个大队的一位干部。没等深入了解，姐姐就匆促的与他登记结婚了。
　　 那一次，二姐带着我们到她家，就是去赴她的婚宴的。
　　 虽然那时我年纪尚小，但从这段出其不意的婚姻里，冥冥中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忧。
　　 事不出所料，姐姐的婚姻失败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酗酒无度的酒徒，且性格暴戾、刚愎自用，是个霸道不良的二婚老男人，喝完酒就会对姐姐拳脚相加。两三年后，姐姐逃离了他，回到我们家后，这个酒徒仍然扛着一把长长的大砍刀多次上门来追砍姐姐。幸好全村人的支持和护卫，姐姐才最后得以脱离虎口。
　　 乡俗有这样的说法，“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儿一旦外嫁了，人们就不容纳她再回到娘家的。虽然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的歧视姐姐，但是，姐姐回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却遭到一些人的闲话。几次下田之后，姐姐就再也不去了。
　　 也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学到一套竹编技术?没有生活来源，她就在家里搞起了竹笪编织。那时，哥哥已经长大了，他到邻近县的一个叫江宁的小镇买回竹子，一家人利用晚上点亮煤油灯帮助姐姐开竹片篾，我每每放学回家时，也跟着姐姐学习编织技术。一家人胼手砥足，同舟共济，生活也得到了初步改善，我们的学费也由此得到了部分解决。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姐姐重新择偶组织新家庭为止。
　　 回望目下这个已经荒芜的庭院，便记起我们昔日的许多欢乐与忧愁，但是，一切的不顺，很快又成为过去，许多的快意如蛰伏的野草，一遇适当的时机，春风吹又生，一家人生活又和美如初了。
　　 后来，我中学毕业，从这里离开了家，到百里之外的城市里工作，接着又去读了大学，并在他乡结婚安了家。
　　 除了母亲到我工作的城里帮助我带孩子的时间，多数时候，每年我都回来一两次探望年迈的父母，家里的一切主要由哥哥、嫂嫂打理了。后来，他们又搬离这个逼仄的院子到不远处建了新房子。这里，也就日渐荒芜起来，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了。
　　 到如今，阿玛逝世了，父母不在了，远嫁的姐姐也不在了，哥哥也因病离开了我们。
　　 人去院子在。只有遗留下的满院竹子，又拔出许多春笋，在蓬蓬勃勃地为我们记录着往昔，给我们留下悠悠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