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拐澡”做题，我总觉得词不达意。
　　 我从未怀疑过汉语词汇的丰富性，很难想象一个民族用五千年时间累积起来的语言大厦会是一个怎样的宝库，无论你欲构建一个多么精致的语言阁楼，似乎都能从中找到一个个恰如其分的语词完成自己的冒险搭配。但万事万物总有例外，你不能要求每朵花凋谢后都有一颗果实去弥补遗憾，也不能要求每一颗果实汲取丰富的营养后都可以安全成熟。人世所以精彩，因为遗憾无处不在。
　　 多少年来，每当烈日炎炎的夏天到来，我都会为找一个词语来准确地描述我童年时和伙伴们戏水的场景而无能为力。但这并不是说，我们那一大群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水中嬉戏的场景不合理或者不存在，我也曾想用“游泳”一词来表述，总觉不合时宜，因为“游泳”这个词过于优雅，我不想拔高我们在一池黄汤中那一场场抠泥搅水推波助澜般的混战，更无意于扩大或缩小“游泳”一词的内涵和外延。“游泳”也许更适合一池清水，在挥手展臂劈波斩浪中完成一次理想的鱼跃。而这些，无疑是我们所不屑的，我们只是在做一件驱除火辣辣的太阳光的勾当，把自己泡在水里只为驱散一身的暑热并尽情释放一颗永无宁时的童心。一个并不为“游”而存在的行为，绝大可能玷污了“游泳”这个词。
　　 那么，只用“泡”呢？却又过于生硬，显得大而失当。“泡”似乎只是个静态的动词，没有谁只是将自己泡在水里浸润成一棵浮肿的白菜，或者“泡吧”一样只为消磨一段无聊的时光，我们虽然泡着，却总是在无限放大一个孩子的泼皮与自由，那种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的闹腾，又怎是一个“泡”所能达成的！所以，诸如“泡水”“泡澡”之类的词语，绝对无法对称那种“翻江倒海”一样的意境。再者，大家扑通扑通一个个跳进水里谁只为了将自己洗净或洗白呢？白净，于那个年代而言，本身似乎就是一个贬义词。
　　 或许，用“戏水”倒颇为贴切一些，可“戏”又如此轻佻，好似仅够得着衣衫微湿的氛围，那实在是对一大堆元气鼓鼓涌动着顽童们的蔑视。在圩沟，在塘坝，在溪流，不用一个“野”字，便无法支撑起一个乡下孩子的脾性，对于成天滚在泥水中的孩子而言，没有一个能瞧得起在岸边用手撩水玩的异类，他们总是宁可喝几口也要把自己投进水中的变作勇士。
　　 那么，究竟用怎样一个词语来才能映现我记忆中的那一个个令人难忘的画面呢？我所有的回忆，只能指向一个词——拐澡，尽管这有些生造词语的嫌疑，姑且用用也无伤大雅。如果硬要我解释“拐”的意思，我宁愿装聋作哑，不是我无法解释这个字，我只是想告诉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其实，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我们是无法用语词准确描述的，不是因为词库里词量贫乏，也不是因为描述者力有不逮，而是我们所要描述的内容本就界限模糊，也或许有些东西一直以来就被忽略被遗忘，以致于再也没人愿意花时间打造一个准确的词语去定义它。有没有这个词语，应该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我的“拐澡”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夏日的午后，整个世界都恹恹欲睡，只有太阳那个讨嫌的火球在天上兀自燃烧。
　　 屋内大人们早酿出微微的鼾声，他们在叮咛完孩子不要玩水后，便把自己扔给一张竹床，一块凉席，或者只是一方门板，然后就忘却了人间的烦恼，用均匀的呼吸融化着半生的辛劳，把自己沉入最简单的幸福里。一条黄狗，也可以是黑狗，花狗，卧在他们身侧，长长的舌头颤动着，一伸一缩间在地上流下滴滴涎水——准确的说，是汗水，应该与午睡的我们的父母身上浸出的汗水一样，咸咸的，涩涩的，让人不小心就看到了生命的本色。
　　 屋外，亮堂得让人害怕，无处可躲的树们只有瑟瑟得卷起叶子，犯错的孩子一样任凭毒辣的阳光处置，连树影都畏缩成一团，唯恐被烤化，待在树下动也不敢动一下。
　　 这时，不知是谁家的小子光着膀子鬼祟地溜过在门前，轻轻丢下一句“拐一澡去”，或者只是门外一个招手，也许就是一个眼神，便勾走了佯睡的另一个小子，然后一个一个走出门，把喧闹带上村头的坝埂。
　　 塘坝的深浅我们心里是有数的，三两年就见一回底，水底下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是个洞，全都记着呢。一年到头，不知下去多少回，拐澡不算，摸鱼捉虾，追鹅撵鸭，除去冬天，打春天钓泥鳅一直泡到秋末捞菱角，跟走旱地一样自在。
　　 那一大帮子黑不溜秋的小子，刚一上坝埂便迫不及待的蹬掉裤衩，一头钻进水里，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活动。哪儿需要准备什么，乡下孩子，哪一个不整天猴一样蹦上跳下的，身体每时每刻都是活动开了的。水面是发了热的，水下倒是凉快，一个猛子扎下去，再露出头来一身的暑气便溶尽了。
　　 也有第一次跟来的，胆儿小些，就在浅水里瞎扑通，或是跟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将坝沿用水浇湿蹚滑，顺着坡沿往下滑。每个孩子大约都从这“呲溜”“呲溜”滑溜声中找到过甫一玩水的乐趣。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孩子从“旱鸭子”成长为“水猴子”的必经之路，事实上，这一过渡必不可少。滑着滑着，便将自己滑成一条泥鳅，没有谁顾得上身上的泥浆，泥浆多了反倒可以滑得快些。滑得尽兴了，便蹚进水里扑腾扑腾，胡乱的搓吧搓吧，于是就又出落回一个人样。要不，就趴着坝沿，两脚上下不停地在水里打扑通，等打的顺畅了，再一步一步往下蹭，蹭着蹭着手儿就离开了坝沿，可以划着水儿狗刨了。
　　 大孩子是不屑玩这个的，他们早就划了帮派开始打水仗了。
　　 小孩子对打仗游戏的迷恋是与生俱来的，这不仅出于天性，还在于模仿。
　　 我总是无比怀念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年代，一切都像是被解了锁，新鲜的生命无孔不入，最贫瘠的土地也长满希望。人们从沉睡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竟蕴藏着无穷的神力，于是站直了腰身与天斗，与地斗，与千年的宿命斗。斗着斗着，心就大了。人们终于发现，这人间除了有一张可以填饱的肚皮，还有一个身外的世界。
　　 小毛孩子们也终于可以腾出填肚子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快乐了，他们生出无穷的精力白天黑夜在村前村后田间地头的疯耍，永远没有疲倦的时候。大人们抽不出时间管，只由着他们上房揭瓦下地偷瓜，爬树摘桃进河摸虾，只要不出事儿，就装着两眼看不见。也有几个过了分，玩出了火的，被家长罚跪鞭打在所难免。但谁惧怕呢？属老鼠的孩子，前脚一落地后脚就忘了，接着犯错，接着被罚。遇到实在没辙的家长，就提溜着孩子跟自己下地干活，锄地薅草收麦插秧，不磨折得他绝了胡闹的念头决不罢休。
　　 不过，玩出格的并不多，乡间的孩子虽不斯文，但仍不失淳朴，多数也就是玩些拾子跳方躲猫猫，斗机跳绳打老鳖的传统游戏，最热闹的也不过是学着电影上的情节玩打仗。一玩起打仗的游戏，规模就大了，一大帮七大八小的孩子，乱糟糟的分成两派，每人手里要么是一根带叉的小树棍，要么是用一把稻草裹住一节麻杆的所谓的枪，满嘴里噼噼啪啪咚咚嚓嚓的呼喝。一场仗打下来，口水喷干，嗓子喊哑是最寻常不过的了。
　　 到了夏天，天气热了，这帮孩子就将战场转移到了水里，一阵阵的厮杀，往往搅得水浑浪高，鱼虾不安。
　　 打水仗是有别于打“旱”仗的，旱仗干喊，不动真格的，可到了水里几乎就是“真枪实弹”了。不过，也别担心，大家心里都有数，有水做盾牌，有技能护着身，即便“真刀真枪”，也不会有什么伤害。
　　 开始是甩泥巴。一个猛子下去，一大把泥巴就攥手里了，趁着谁不注意，认准了掷过去，便糊了他一个大花脸。胜利者自然开心大笑，少不了一口水灌进嘴，呛得笑声里起了波浪。中弹的怎肯善罢甘休，也一个猛子下去，抓起一团烂泥顺手甩过去，你来我往就是一场恶战。
　　 有时不用泥巴，用麻杆，或是芦苇，不是抽人，是敲水，直接将溅起的水当了武器。水溅到谁的脸上，也来不及擦，忙着回击，闭着眼睛乱舞起来。浪花倒是溅起了不少，但全没了杀伤力，身边的人早就游得远远的了，看起来他更像是在跟水较劲。
　　 最有意思的不知是谁抱了个西瓜来，你推来，我挡去，当个球玩。遇到劲儿大的双手抱起再扔出去，吓得大家四处里躲。水性好的，从水下溜；水性差些，一顿狗刨；水性不行的，两手紧划慢划，那样子滑稽的像个小丑，可还是走不远。最后不知是哪个调皮蛋，一拳将西瓜打碎，大家像是一群被投食的鱼儿，四面八方拥过来，抢瓜吃。哪里是吃瓜，只抠几块红心瓜瓤，剩下的又都成了武器，接着便是一场混战。瓜皮四飞，瓜瓤四溅，浪花里全是笑声，水波中色彩斑斓。
　　 偶尔消停一会儿，就会有几个开始秀自己的水技，比谁游得远，比谁憋气时间长，比谁会的花样多，似乎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如果遇到几只呆鹅或是蠢鸭，那就更热闹了。几个人可以将鹅鸭围起来，把看它们惊慌失措的扑腾作为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也可以偷偷地从水下潜游到它们附近，然后兀的现身，吓得鹅鸭腾空飞起，便油然而生一种豪气来。
　　 这种种玩法，岂是“游泳”或是“洗澡”所能囊括，不如借用乡言土语——“拐澡”来形容。这一“拐”字虽然生硬但却不乏活力，实在合了咱们这群小毛孩的脾性。
　　 不过，拐澡也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比如被水呛得鼻子疼，再如喝几口难以下咽的黄泥汤。这都没啥，最担心的还是爸妈发现你偷跑出来玩水拿根长竹竿跟你后面追着要敲打你。
　　 回想起来，拐澡确有很多危险，若放在现在是绝不能有的，因为生命宝贵。于如今的孩子而言，游戏可以没有，生命必须珍爱。可生命是什么呢？在大自然中，生命不过就是一颗小草，一只蚂蚁，他们要历风雨，要经磨砺，没有谁可以一直把一个生命放在怀里，放在保险柜中。无论是什么，要活下去，总要承受各种不同的风险，总要掌握求生的种种技能。风险，不是谁可以预料的，技能不是都会有人教给你，遇山得爬山，遇河得下河，你别无选择。我们有供洗澡的卫生间，我们有供游泳的游泳池，但我们更需要一个拐澡的池塘河坝，甚至湖泊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