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清幽山泉泛酒香(散文)
一
走在二道沟南边的山梁上,可以看见毗邻的那条山谷,开阔而明朗。这条山谷有个名字非常有趣,“拐老婆沟”,够味道,一听里面就有故事。
是的,当年闯关东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各条山谷,基本都住有人家。那次的人口大迁徙,都以活命为准,人群就好像一波接着一波涌来的波涛,涌进了东北。黑油油的土地到处都是,攥一把都流油,让一颗漂泊的心,一下子就扎住根。这样的人口大流动,基本都是无政府状态,爱谁是谁,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开自己的地,种自己的粮食,活自己的命,跟别人没有关系。来得早,就搭个窝棚,压个炝子,先占一块场地,先把最好的向阳山坡几亩地开垦出来。
有人路过,看看就觉得眼热,在这里住下吧。住下了是住下了,看中了人家的媳妇,不知怎么,就给拐跑了,这条山谷因此便出了名。用这件事来命名山谷,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东北人的诙谐与幽默来,不仅有招人笑的谈资,也有多多少少的警训在里面。
在这条山谷里,有一条旁支山沟,不是很深,却自己独享一个名字“烧酒沟”。我们这里的山谷命名都有事实依据的,并非胡乱敷衍而来。烧酒是名副其实的,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眼清冽甘甜的山泉。
山泉不是很大,一个小山坑,有几平方米的水面。出奇的是,在不经意间,泉水中间会冒起一个大大的泉涌,翻出一个大水花,并且发出一个响亮的声音来。泉水清澈透底,自然流出,汇入不远的溪流之中。泉水四周有树木高深,做拱卫遮护,形成一个不错的小环境。
这股泉水是方圆几十里绝无仅有的,是上乘之水。如此优质的泉水,总要让它发挥出应有的价值,用它来烧酒,是绝佳的选择。
二
记得我还很小的时候,常去村里的烧酒坊打酒。父亲好这一口,我便是最佳的跑腿。我所拿的装酒容器并不大,是一个“标准瓶”。这个标准瓶是医院用来挂点滴用的瓶子,标准的一斤装,一斤的酒提不多不少。那时候的生活困难着呢,父亲的酒钱显得格外悭吝,并且都显露到装酒的容器上。
这座烧酒坊坐落在一条河的岸边。谁都说,每个人的家乡都有一条河,这条河会通源到这个人的血管里,与血脉相通。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与这条河相依相偎,不可离分。我的家乡那条河叫朝阳河,她是布尔哈通河的支流,一路向东,注入日本海。
烧酒坊并不大,矮趴趴的土坯房,茅草屋顶黄泥墙,却怎么让人觉得那么的亲近呢?朝阳河的河水,倒影着茅草房的影子,似乎在轻轻地漂洗去一丝一毫的纤尘。别看小作坊不大,酒香却被这清清的河水,漂出去好远好远,一眼望不到边。
每每清晨的时候,我还一脸的惺忪,便一溜小跑着去酒坊了。这个时间是酒坊出酒的时候,为了赶头溜酒,就要踩着这个时辰的钟点。出酒时的头溜是最好的,也是度数最高的。头溜酒基本都在六十度到七十度左右,是纯粹的烈性酒。
父亲喝酒与别人是有区别的,杯不大,几钱的小杯,一顿不过两杯。其实他很善饮的,也许这烈性酒是一把标尺,让他衡量出自身的肚量来。我见过能喝的,二号蓝边大碗,可是标准的一斤装,一口闷。不过,这一碗酒装进瓶子里和装进肚子里是两回事。人的肚子装得下这些酒,就是一个肚量。这个量,是自知之明,是一种高深的涵养。这时的烈性酒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驾驭它的人,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常人。
烧酒的把式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姓徐,在家行二,我便一直喊他徐二哥。他是一位残疾人,一条腿有些瘸,是先天的小儿麻痹症。酒坊归生产队所有,是公家的财产,不是徐二哥自己家开的。他在这里烧酒,是大队的安排。那时候都讲究上工挣工分,他没办法和别的社员一样去挣工分,便被安排到这里,多少有照顾的成分。
徐二哥让我见识到非同一般的酒量。我每次打酒时,都能看见他在喝酒。不对,这时候不能叫喝酒,应该叫尝酒,就好像一个厨子在自己制作的菜品要出锅前,尝一尝咸淡一样。
有一根细细的管子从烧锅里引出来,往外流淌出的透明液体,淙淙之声像极了泉水的流淌声。只是所散发出的气息,与泉水的清新有着本质的区别。这种气息馥郁而厚重,却绝非花香。我对这股气息不排斥,很愿意接受它。这是酒对我的最初启蒙,便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徐二哥用一只白搪瓷的茶缸去接酒,想都没想,“咕咚咕咚”两口喝干。茶缸亮出底,黑漆漆的,白缸子上还有红色的字,非常的鲜红生动,那是一句口号。这句口号非常的普遍,通常是在公社的墙壁上的,醒目得很。
看他喝酒,一时让我对于水和酒的概念混淆,甚至有些模糊。那时,我的肚子里还没有装过酒呢,对于酒的感觉一无所知。我那时对于酒的意识,就是一张白纸。我所见的那些喝酒的人们,在上面随意涂鸦,让我增添最多的是对酒的敬畏。而徐二哥的喝酒,让我怎么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向往呢?这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境界,让人领略到这种境界,居然如此的超凡。
三
烧酒坊的每天产量是很固定的,基本上都是那么多。几十斤酒,往往出锅不久,就会告罄。有人来晚了打不到酒,就会把酒壶或者酒瓶放到墙角里排队等候,期待第二天出酒灌满,再来取走。酒香飘出去,比铺子挂着的酒幡还管用,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打酒,让这里的生意红红火火。东北人善饮是出了名的,也是非常普遍的事情。这与地域和极寒的天气有关,喝口酒挡挡风寒,喝口酒暖暖心怀,便成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烈性酒、羊皮袄、狗皮帽是东北人的标配,北风像狼一样嚎叫着,像鞭子一样在空中抽响着,可冷却不了心中的暖。一分酒一分力,东北人把酒看得十分重。
既然有这么好的销路,为什么不扩大再生产呢?烧酒坊的用水,来自于烧酒沟的那眼泉水,这眼泉水远在山谷之中,离村子有几十里开外。有一位老汉负责运水,他早上赶着牛车,车上拉着水桶,慢吞吞的,“咣当咣当”地去,声音渐行渐远。下午才慢吞吞地回来,老汉蜷在车上,竟然都睡着了。这牛车像悠车,把他给悠睡了,这时候,他是不是在怀念小时候的悠车呢?他一定梦见他母亲了,看,都到家了,还在睡呢,哈喇子从嘴角流下来,可见睡梦的香甜。
有这样的泉水,也就在保证着酒的品质。虽然是一个不起眼的村酿,体现出的却是人品的价值。去拉水的老汉,一心一意,秉持着自己的职责,如同朝圣者的脚步一样虔诚。怀有一颗圣洁的心,对于酒的酿造是非常重要的。任凭道路遥远,任凭风霜雨雪,任凭道路崎岖,却始终难改一颗初心。牛车上传来的“咣当”声是一句誓言,是一个真诚的表白,始终回荡在山谷之中,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这些就是制造美酒的全部,也是最终的秘方。当那位老汉去世后,这种制造便发生了改变。新更换的取水接任者,在牛车上晃荡两天,觉得把身上的零件都给晃荡松了,一颗心也给晃荡得散花了。水桶的“咣当”声,震得耳膜都疼,这份洋罪不是谁都能受的。这条溪流最终流入了朝阳河,那朝阳河水就在道路旁边,怎么就不能酿酒呢?这位接任者的偷懒思想,把一个好端端的品牌给葬送了。
水质的变化,让酒的品质发生了改变。朝阳河的河水原本是最好不过的,她来自于大山深处,是自然形成的天然水,用大山的乳汁来形容,也是不为过的。只是,这里的人们还不知道去怎么爱护她,怎么去保护她。生活污水的倾倒,以及上游厂矿污水的排放,让原本清澈的水质,发生了变化。
我们都知道远在云贵高原上,就有一条著名的酒水河。用这条河水酿造出来的美酒,至今都在生生不息地流淌着。在河两岸的人们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着这条河,并且自然形成的理念,已经奉行了上千年。这条清澈的河水,一直都在流淌着,并且会一直流淌下去。
朝阳河也在无声地流淌着,似乎没有一丝的怨言。朝阳河不是酒水河,却也如明镜一般清亮,发生在两岸的事情,她看得最清楚。水质发生了变化,让烧酒坊的生意每况愈下,到最后不得不停业了。曾经的酒水泉,红火了好一阵子,也慢慢地清净了,消沉了。从那以后,没有了取水的人,它的实际意义也没有了。
时隔多年,我去那条山谷寻找那眼泉,一直走到沟尽头,竟然没有发现。山谷依旧,森林依旧,那眼泉究竟去哪里了呢?一阵牛铃声传来,我似乎明白了它的去向。农村养牛事业的蓬勃发展,这山谷成了牛群出没的场所,而溪流和泉水是饮牛的好地方,在牛蹄的践踏之下,泉坑越来越小,慢慢被沙土埋没,最后消失不见。
我的脑海里,还在保留着曾经泉水翻花的场景,那副清纯的样子,好像一个孩子灿烂的笑脸。真的好怀念啊!那清甜的好水,还有那好水酿出的甘醇好酒,那番甜蜜的醉意,仿佛席卷上心头,至今都不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