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追】一路去看海参崴(散文)
一
大巴车驶出珲春海关的那一刻,便踏上了俄罗斯的地界。那个遥远的地方,好像始终有一种心理感应,在心怀之间游弋着,让全身心都脉络相通,精神抖擞。去向那里,心理的准备是必然的,那份良知在呼唤着,人全神贯注,不敢有一丝懈怠。
车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我却在漫长的行途中,发现了想要看到的风景。随处可见的风倒木横亘在森林之中,偶有雷击木的高大树桩孤独屹立,断茬的尖锋,直指天空。新与旧的遗留物,在目光里交替着,不管是已经腐朽的,还是刚刚倒下的,都呈现出森林的台代谢状态。森林的更新,是以自然为尺度,岁月只是作为一把衡量尺子,去丈量着森林的长度与厚度。
河流于森林间穿过,如同一道巨大的划痕,一定要突出,要醒目才行,乖张与骄横,让森林不得不谦恭地让它几分。公路弯曲取决于山势,怎么都追不上河流的速度。转了几个山,正在茫然之际,一派日光反射下的银白,让人目眩,那条河波光粼粼地出现了,溪水赶来汇成一面水镜。
河道里或者河岸边,有许多倒下的树木,树根伸展着,给人无限遐想。在河道中的,像是张开的章鱼巨爪。在河岸边的却如一只利爪,只是空有一番蛮力,如此明显的意图,除非是有意投网的,才能撞到它所应控制的天地。
倒在河道里的树,不知不觉地扮演着一个意外的角色。树干和枝条挡住了许多落叶和一些杂物,起到了一个小河坝的作用。河水受到阻隔,不得不转身绕过,很是委屈。河岸两边的河柳,在不约而同地向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倾斜着,汛期洪水不断搜刮着河岸,痕迹犹在。此时已然伸直腰身,抬头向它们企望的方向望去。那个方向也是我所企望的,绵延的群山之外,心里的那个美丽的梦,在慢慢地明朗化。
草甸随处可见,由此而繁盛起来的野草,一直绵延的山顶。此时才觉得山势起伏的曲线如此曼妙,温柔且多情。白云朵朵,与绿草衔接得紧密起来,似乎要做一次深吻,不是草原却胜似草原的感觉,盈满于胸。最美妙的是其间的一棵棵树了,都是以一棵或者是几棵的形式,均匀地分布着。一个个都是圆滚滚的球体,好像随风就可以滚动起来,此时的绿草便像一块平坦的草毡,充满着动感。沿途可以让我读到很多静态下不可能看到的景象。
公路不平整,有些颠簸。十几个小时都是一个坐姿,活生生把一个人雕成塑像。疲惫是谁都无法忍受的,我起身扭扭腰身时,去窗外见远方的景物时,有着意外的发现。那落日的余晖洒落在一些方块上面,显得格外有神韵。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地方到了!大家都向那里看去,不免兴奋起来,好像在黑夜里跋涉许久,终于看见了曙光一样。
横亘在前面的是一片无边的草海,我们只能围绕着草海的边缘,慢慢绕着。这里是一片辽阔的湿地,此时已经是立秋时节,野草已经过了生长的旺盛期,芦苇高密,一团团裹得紧,比别的野草高出许多,自然惹人眼目。大大小小的湖泊分布其中,蓝莹莹的如同一颗颗宝石,镶嵌其中。在地图上看,这条路是在画一个弯曲度,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个问号的答案,就在这片草海之中。此时的草海,在享受着最高的礼遇。大自然是以我们的尊重为最高礼节,尊重是以我们自身的生存出发的,与其说尊重大自然,不如说是在尊重我们自己。此时的草海,让我如痴如醉。
这条充满不一样的观光之感的路,并非想走就走的,我觉得这条路应该通往是的我们的边疆,但窗前是,现在不是了,我有些惶恐。
二
漫步于海参崴的街头,会发觉绿色理念仍在角角落落里存在着。树是这座城市的天然修饰品,景象少数民族身上的配饰和流苏。平时我们常见的杨树和柳树,在这里一棵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柞、榆、桦、楸等森林树种。排列无序,看似杂乱,却以一片或一簇的方式出现,倒是显得自然。街边不远就是临海峭壁,还有一些松在生长着,弯弯曲曲,自成一派。街头处有四五棵高大的柞树,规规矩矩地挤在一起,自觉地把枝丫上擎着,好像是在抬高手臂,让人们顺利通过似的。
有一座二层小楼,一棵粗壮的榆树与之伴生着。一根粗枝丫伸到楼房前,楼梯的架设明显被挤窄了许多。这时候才觉得这座楼房的美丽,一棵树的完整性,体现着一种美,似乎彰显出人为关怀,给小楼增添出许多的色彩,还有不离不弃的情感。一棵树可以改变一道楼梯的架设,一片树可以改变街道的曲直。这种崇尚自然的做法,不得不说,是人类最高的生活理念,这种理念在俄罗斯被保存完好,让人耳目一新。
海参崴地处于一个海岸的岬角之上,三面环海,地势的起伏非常大。街道狭窄甚至有些局促,坡陡弯急,却听不见一声汽车鸣笛。很多街道看不见红绿灯,看不见交警,都是凭着礼让三先来维持秩序的。人为地改变着,我们常常以为是文明,其实,我们倒是限制了文明,有些设置是过分的,甚至是多余的,我来这个地方的第一感受是这样。
街两边的楼房有些已经很陈旧了,却依旧在使用着。海参崴的建城历史,不过一百多年,却有一股古朴的气息,在其间蔓延着。这些一百年前的楼房,本身就是一个历史见证,足够尊重,才显得文化的存在是合理的。历史往往都是从今天开始谱写的,把今天这一页写好,写完整了,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一种对后人高度负责的态度。如果我们所见的东西在几十年就换一茬,会怎样?我觉得是难以找到我们的存在的意义的。
平时,在国内看见一位高鼻子蓝眼睛的俄国人,会觉得很稀奇。当满大街都是俄国人的时候,才发觉,我才是让人稀奇的。我们下榻的旅店,是一所停办的学校,老板娘胖得没边没沿儿,像发酵起来的大列巴面包。一张肥脸,下巴的肉郎当下来,贴到了胸脯上。大肚子向前隆起,往往人还没到呢,肚子先到了。或许这也是美,但谁都会尊重她,因为她一笑容和银铃般的声音感染着客人。
我早起去跑步,发觉大门被紧锁着。此时,天已经亮了,我想老板娘很快就会醒来,打开门,便在走廊里静静地等候。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拎着一大串钥匙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俄罗斯少女,白白净净,金发碧眼,就像一个洋娃娃。她们显然是母女,语气亲切地交谈着。我从她们身边经过,不免多看了几眼。让人奇怪的是,俄罗斯女人婚前与婚后大相径庭,反差巨大。我希望她永远是美少女。俄罗斯人种的年龄变化,让人搞不清为什么那么巨大,为什么无法控制。我倒是觉得我们中国人种显出更多的优势来,但作为人的存在,我们可以思考,但不能不尊重。
跑在街头,有一种别样的清新感觉。异域风情在街两边向我招手示意,走马观花不一定就是匆匆而过。有些东西不必去仔细观察到内里,领略表面的繁华,也是不错的享受。我把这些都看成一颗颗美丽的珍珠,把它们都串联起来,就如同一串璀璨的珍珠项链。
街上有许多跑步的人,我这个黄种人夹杂在中间,绝对是一朵艳丽的花。跑步者相遇,不管认识与不认识,都要击掌问候。我初来这里,还不懂这个规矩,有跑步者的手掌拍到胳膊上,才恍然醒悟。当我主动与他们击掌问候时,一股幸福感袭上心头,让人感到了无比的快乐。
我们来到这个地方,作为行为习惯,都要调整,甚至重建。文化就是这样在人与人间流淌着,并非了刻记在什么物品上,或者写出几行字来告诉人们。我觉得我们跑到一个新地方,不光是看风景,还得感受那些让我们可以思考的东西,包括那些文化礼仪,这是风景的一部分。
三
给我们做导游的是一位年轻的俄罗斯人。他身材高大,面目俊朗,一双蓝色的眼睛,透着无限的深邃。他的谈吐与他的容貌成反比,舌头在嘴里不停地打着趔趄。他所说的汉语,总是让我们陷入似是而非的猜测之中。他让我们叫他“叶导”,还是“热导”,就让我们很纠结。中国汉字的平仄音,让他的舌头成为身体最笨拙的一个部分。我不想刨根问底,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没有人去计较。到了一个景点,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着,也许他在这里解说过千百次了,每一句话都是程序之中排列着的。风景在那里很安静,我们也很安静,很配合地点点头,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但我觉得,汉语对于俄罗斯人来说,应该是他们的第二语种。这一点就足够了,语言的沟通,拉近了距离,尽管我们无法参透说的什么,但背景是汉语的发音。
我悄悄地跟大家说,他说不明白,我们听不懂就对了,闲着他也是闲着,总有一天会说清楚的。大家相视一笑,都难得糊涂起来。
海参崴是俄罗斯远东太平洋舰队的司令部所在地,军港里停泊着几艘炮舰,引起了我们足够的兴趣。平时都是在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哪里见过真的?啊!真的够威猛,够气派。我们纷纷以炮舰为背景,兴致勃勃地摆出各种姿态去留影。
忽然,几声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把我们吓了一跳。叶导高声喊道:“爆发战争了,爆发战争了!”他见我们一脸惊恐,不由地开心笑了。原来,这是舰队每天都要搞这个仪式,是在警示和告诫人们,战争并没有离我们远去,要始终绷紧警惕的弦儿,随时准备战斗,歼灭来犯之敌。
这位导游还很年轻,只是不知道他学没学过历史,知不知道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的历史。看他声音洪亮,义正词严的样子,他对祖先留下来的遗产,很享受,很自得,甚至很惬意。他知不知道在一百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他不知道,也许他不想知道,可是,那段历史,永远都不能从每个中国人的心目中抹杀掉。
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大屠杀,是每个中国人心中的痛。一百年过去了,海浪已经把旧年的斑斑血迹洗清了,海风把曾经的血腥气吹散了,可是那段历史是永远都洗不清的。
说到海参崴,就不能不说另外一个名字。“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语的意思是“征服东方”。站在这块土地上,眼前这位俄罗斯年轻人,显得意气风发。也让我这个中国人无法气定神闲。海参崴这个名字也许会经过岁月的久远,而渐渐模糊起来,可是,这个名字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么醒目,刻着一段沉痛。
不知怎么的,我的脑子里回旋着郁达夫先生的《七子之歌》,不可名状的悲愤情绪在心中起伏着,比此时的浪涛还要汹涌。
离开海参崴时,回头望去,那片苍茫的海上,飘摇着我的心绪。我明白那是冥冥之中的期待,这份期待是带不走的,只能把它留在那里,去永久地守望那片海了。
我实在想对读者说,所谓风景在远方这话有些局限,熟悉的风景往往限制着我们的思考,而陌生的风景,我们获得的风景意义,莫非都是可以用一个“美”字来概括的。我明白,在风景里,美这个字眼,尽管是笼统的,但是生动的,而这样还是不够,因为还有很多风景,是不能用“美”来诠释它的属性的,有比美更深的东西,或许就是文化,文化的感悟,甚至是文化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