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站台(小说)
一
管教拿出钥匙,啪——铁锁打开,接着,咣——铁门推开。我被推进了那扇铁门里,身后传来管教冰冷的声音:“再仔细检查一下,看身上藏没藏违禁品。”
咣——铁门从身后关上,皮鞋的咯噔声离去。我背对铁门,看见屋子里的一张大通铺。上面一床床被子紧挨着,被子里齐刷刷抬起好多个脑袋,一双双或好奇,或嘲笑,或冷漠,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睛看着我。
我逐一扫视,然后鄙夷地笑了。
“你笑什么?姚玉花,让她站到台子上,脱衣服‘仔细’检查。”说话的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妇女,那个叫姚玉花的女人从她身边坐起,麻利地跳下床,笑嘻嘻地走过来,招呼笔直站在地下的两个女孩:“过来帮忙脱衣服。”
那两个女孩走过来,把我推上了“台子”。我看着只有一个台阶高的“台子”愣怔,一双手上来,抓住我的衣摆往上拽。我打掉她的手,狠狠盯住她的眼睛吼道:“你再动动爷的衣服试试?”
冰冷的尾音还没落地,啪——一声脆响,即刻,脸上就火辣辣的。姚玉花甩甩手,忽略掉我的存在,依旧笑嘻嘻地对不知所措的两个女孩说:“继续。”
半小时后,我“挂”在监室的墙上抖个不停。九月的冷水澡,笤帚刷在身上的刺痛感,挂在墙上的垂直造型,还有我反抗时留在身上的青紫痕迹等,把我6年来的戾气洗刷掉了大半。
“火车已经进车站,我的心里涌悲伤……”音乐响起,睡在通铺上的人,随着舒缓低沉的乐声爬起床,我也被看管的两个女孩帮忙站直了身体。
“去让她刷马桶。”那个一脸横肉的女人没有看我,对姚玉花交代了一句,如皇太后一般地伸展手。姚玉花嗯了一声,拿起一件衣服,替“皇太后”穿上,转身笑嘻嘻地对规规矩矩站着的两个女孩说:“听到没有,把规矩讲给她。”
“呐,这是刷马桶的,马桶要刷够半小时,马桶上不能有半点污渍,马桶里不能发出一点点的异味,刷完冲够30桶水,然后出去学习。”胖一点的女孩把一个连刷头带牙刷把,总共一寸半长的牙刷递给我,一拉同伴的手,就去铺床了。
半小时后,我从“台子”上的那个蹲式马桶边走出来,把套在手指上的牙刷取下来,揉了揉酸疼的腰,怒气在心房里一点一点地酝酿。
“行了,让她站直身体,值一班二班的人听着,2点之前不能让她睡觉,这段时间,一定要看好她。”晚上9点30分,姚玉花摸着被我抽过的,尚留指痕的脸,笑嘻嘻地看着第二次挂在墙上的我,对全监室的人发出命令。
没有人反驳,包括我。
“火车已经进车站,我的心里涌悲伤……”那首《车站》很合时宜地响起。我想不通,为什么看守所的起床号和熄灯号都是这样伤感的曲子,或许——
“铺床。”
姚玉花的一声喊,吓没了我或许以后的或许,整齐坐在小凳子上的12个人,同时站起,收凳子的收凳子,拉被子的拉被子,站着的站着,井然有序。一股子悲凉从心间升起,令6年来没有落过一滴泪的我,眼睛湿润。
七天后,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叫做海涛的女孩,接替了我在“台子”上的作业,我荣幸地接过姚玉花递过来的两块抹布,一日几次,随脏随擦,把监室的水泥地擦得油光铮亮。看着海涛眼里的不甘,我露出了七天来的第一个笑脸。
“宁小兰,提审。”一个月后,坐在监室小院里“认真”学习的我,懵懂地跟着管教走出了院子。
院外的高墙上铁丝网密布,武警背着枪来来回回走动。院里一片枯黄,久违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叫什么名字?”
“宁小兰。”
“出生年月日。”
……
“程式化的问询,我都有了免疫力,还问。”我认真配合办案人员做笔录,机械性地回答着我都记不清已经问过几次的案发经过,心在暗笑。从14岁离开家,6年来,这样的开场白不在少数,我又不是没经历过,吓唬谁呢?
唉!14岁,那个时候,我还在沙城中学读初中。要是没有认识李虎,我这会儿又会在哪儿呢?或许已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也或许在某个城市的工厂里打工,谁知道呢!但绝对不会在看守所,也不会在上学。
“走上这条路,后悔吗?”我问自己。
二
那天放学后,我急匆匆地往家赶,不小心就碰到了停在学校门口的一辆摩托车的排气管上。
“你眼瞎了,走路不看着点?”
我揉着腿站起身,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看着站在我面前,大我十几岁的青年,本来想骂一句的,但他痞里痞气的样子,我有些怕,就白了他一眼,走开了。
“我让你走了吗?”
“嗯?”
他挑了挑眉毛,甩了甩只有一寸长的头发,向我走过来。我一看他不是好人,没等他走过来,已经跑出去老远。
第二天中午放学后,我低头匆忙走出校门。这么些年来,我都是放学就回家。我们家住在郊区,农田地离家比较远,父母上地干活,中午在地上随便吃点东西,我得赶着回家给弟弟做饭、喂猪什么的。想想别人家的孩子,再想想自己,唉!闹心啊。
“小妮子,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闹心的事也被吓回腔儿了。
“不就碰了一下你的排气管吗,我的腿也碰青了。”我使劲掰着他抓住我胳膊的手,心里害怕,嘴上没忘反驳。
“嘴还蛮辣的吗?”痞子青年边说话,边想着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我看情况不对,扭头一口咬在他抓我的手上,他吃疼后微一松手,我挣脱他的手,撒腿就跑。
几分钟后,我又被抓住了。我的小短腿终究没能跑过他。
“救——命——”
抓住的瞬间,我就喊了,可救字刚出口,嘴就被捂住了,命字从他指缝里漏出,只有我能听得到。
我的嘴被一块湿哒哒的,像餐巾纸一样的布给堵上,他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到了那辆摩托车上,轰——一声,痞子青年加大油门就冲出了校门口。
半小时后,我被带到了沙城的一个小区,小区里高楼林立,痞子青年又像抓小鸡一样,把我连拉带拖地提溜进了一栋楼的六层。
那一晚,我被他折磨的死去活来,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我叫李虎,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如果你敢告诉你的家人,我就把你拉出去卖了,还把我和你的视频传到网上,让你家人同学看到。”李虎扬了扬手机,从我身上爬起来,拉过枕头垫在床头靠上去,摸出一支烟叼在嘴角,挑了挑眉毛,不顾我身体的疼痛,一把拉过我,往我的脖子上戴了一条金项链说:“以后跟着我,吃香喝辣少不了你的,乖乖听话……”
三天后,我跟着他来到了与沙城相邻的那座城市,住进了据说是这座城市最豪华的酒店。
入夜11点,我跟随他走出酒店,走进夜色。
二线城市的夜生活很丰富,歌厅的门头上,装饰灯照射出一圈一圈旋转的灯影,光怪陆离的广告词,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有一对对情侣从我身边走过,路灯的光晕落在身上,有很柔和的质感,让我忘记了三天来的惧怕与疼痛。
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一条条小巷,小巷有宽有窄,宽点的有三两盏路灯,窄点的一片黑暗,走10多分钟都没个人影。
“记住这些巷子的路线,明天我们骑摩托车过来。”我很怕,紧紧抓着他的手,更不敢问他,为什么要记住这些小巷的路线。
第二天晚上11点多,李虎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摩托车带着我,停在我们去过的那条小巷里。小巷里没有路灯,我们瞬间就被黑暗吞噬。
“哒——哒——哒——”,高跟鞋的音符敲破夜的安宁,黑暗里出现一个影子。
“记住,我开灯骑车过去,你把那人胳膊上挎的包抢到手后,立即上车。”我不敢反驳,手有些抖。
感觉到我在害怕,他转过头看着我。我看到了他嘴角的那一丝阴笑,吓得赶紧点头。他骑车慢慢靠近那个影子,然后用腿碰了碰我的腿。
打开灯的瞬间,我被一抹暗红吓到了。心跳的厉害,村子里的奶奶从小给我们讲的一些,关于红衣女子在夜里活动的不好的传说,一下子就占据了我的心,我迟疑了又迟疑,就是不敢下车。
“下去。”片刻过后,李虎眼看着那抹暗红惊吓过后,有朝前跑的苗头,他又像抓小鸡一样,把我抓下了摩托车。我鼓足勇气跑向了那抹暗红,用力把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胳膊上挎的包一抓。女人发出一声尖叫,然后跌倒在地。大半夜的,忽然间窜出一个人,女人是真的吓着了。我很顺利地抢走了她的包,完成了此生抢劫生涯中的第一票。
那夜,李虎把抢到的钱都给了我,我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又想起了在家的那些闹心事。也在那夜,我决定断绝与家人的所有联系。
以后的三年,我跟着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失手过,也被打过,但从没被公家人抓住过。
三
“这是我的哥们,从现在起,你跟着他,他会安排好你以后的生活。”三年后的一天,李虎带来一个人。他把我“安排”给了那个人。
听着他的安排,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想利用完我后,就把我卖了,你这个混蛋。”听到李虎让我跟那个人走,是个人都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尤其,跟他三年,我会不知道他的尿性?我跑过去就想抓烂他那张痞里痞气的脸。
还没跑到他跟前,就被他的哥们抓住了胳膊,我还想挣扎,他使劲一拉,把我按倒在了床上。
“最近风声紧,这行不好干了,换个生意干干。”李虎云淡风轻地说完,看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
一小时后,我浑身青紫地上了那个人的车,来到了春风不度的玉门关。
玉门,终止了我抢劫的生涯。但却令我踏进了另一个深渊。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儿上班,工资加提成,相信你能胜任的。”带我来的那人,轻佻的眼神从我身上离开,摸出一根烟叼在嘴角对我说。
魔指王朝是一个洗浴中心,十几个年龄不一、妖娆风骚的女人走过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
“和她们熟悉一下,怎么开展工作,领班会一一指导你。”带我来的人指了指年龄比我大一倍的精致女人,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出了魔指王朝的那扇看起来很古旧的门。
我在领班的带领下,开始接待各式各样的“客人”。直到身体出现各种不适,李虎来了。
他扔给我一张银行卡:“里面钱不多,拿去治病,病好了继续过来上班,如果不好,就自生自灭吧!”
看着李虎面无表情地离开,心脏部位传来一阵刺痛。
四
在一个起风的午后,我站在嘉峪关的城楼上,面对无垠的戈壁和无情打在脸上的风沙,我的眼前金戈铁马跑过。我发出一声阴笑,血雨腥风无非朝代更替,18年的岁月,经历过血与雨的洗礼,在此告别这个看不透的红尘,渺小如我,心有不甘又能如何?
我抬脚踏上城墙上的垛口,向着家乡的方向倒去。
“醒来了,想吃点什么?”睁开眼的几分钟内,我醒不过神来。茫然看了看所处的环境,雪白的屋顶,雪白的床单被褥,手上插着输液针头,身边陪着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我知道,我又一次被拉回了现实。
“你是我接待了多次的客人,你可别告诉我,是你放不下我,才演的这出深情剧。”我面无表情地对那个对我来说是陌生人的陪伴者说。
听到我这样大胆的话,他吓着了,看了看邻床的病人,伸手就捂住我的嘴:“姑奶奶,这儿还有病人呢,你就不能挑个时间地点说吗。”
我拨开他的手:“挑个时间地点?是哪个时间哪个地点呢?你来‘做客’的时候,可是从不挑时间地点的。”想到他在床上对我的百般“照顾”,我就想一巴掌给他“照顾”过去。刚一动身,手臂传来钻心的疼。
“真是个烈性子,我喜欢。”他坏笑着按住我的手:“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屈居人下呢,嗯?”他看着我呲牙咧嘴的样子,另一只手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角。
看我安静了下来,他放开按住我的手,叮——打火机吐出微弱的火苗,把烟点上,他鼓着腮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缕缕嘲笑在病房里弥漫。“你‘壮烈’的时候,我正好在城楼上散步,慢了那么一步,拉住了你的衣角,减缓了下坠的速度,所以,你的胳膊受伤了。”
“谁要你来拉的,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做梦吧。”我鄙视地看着他的嘴脸。我可不会相信,一个40多岁还接连到洗浴中心找刺激的男人,会没有所图地对一个卖淫女付出深情。
“NO,你错了,18岁,多好的年龄,怎么就想这样轻易放弃生命呢?”轻缈的烟雾从他嘴角一点点溢出,他抓着我的手,像抓着情侣的手一样摩挲着:“选择跟我合作,强大自己,你就不会再做这样没脑子的事了,你想想,你死了,你的过去就能洗得了吗?真傻。”
“怎么合作?我除了这一身治不好的病外,还有资本让你费此大力来救?”我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不无嘲笑地问他。
“好好养病,等你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他答非所问,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医院的过道,把烟头摁灭扔到垃圾筒里,拿起包走出了病房的门。
五
风从沙漠吹来,一波一波地热浪在街头左冲右突,高楼遮挡了风的走向,风恼怒地把热源留下,然后从楼的缝隙里悄悄溜走。11岁左右的小女孩,背着书包在冷饮店的门前徘徊了好久。我站在我与那个“救我”的男人合开的洗浴中心门口,看着这个面善的小女孩,一幕一幕的往事,在心头回旋。
谢谢真真百忙之中为听雪编辑,写出这样的按语,听雪能感知到真真的心情。
再次感谢,此处应有茶!
车窗外追赶囚车奔跑的宁小兰的父母,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面朝黄土北朝天,他们也许始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来车站相见。读到这里我心里难受,为这样可怜的父母心酸,更为这个年少的宁小兰惋惜。不知道宁小兰会不会被父母的爱而感动和自己的犯罪行为有了清醒认识。小说对青少犯罪的现状、对预防和减少青少年犯罪有一定的理论研究价值和实践指导意义。很有阅读价值和推广意义。向社会呼吁,多关爱这些少年犯,给她们涅槃重生的希望!
听雪的这篇小说写的实在好,从情节到语言,从架构到写作手法,都十分精到妥帖,佩服佩服。拜读学习。
此处应有茶!
此处应有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感谢红梅老师的认真和给予的鼓励!
再次感谢,你的认可和给听雪捉的虫子!
感谢康心对听雪小文的解读!
感谢姐姐的解读,此处应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