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不会写“8”的孩子(小说)
(一)
已是早上,窗外的天色黑沉沉的。好像天被捅破了一个大窟窿,豆粒大的雨点正被风裹挟着没头没脑地砸到玻璃窗上,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窗而入。
六岁的闻闻背上书包,穿好雨衣,坐到了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
到了校门口,闻闻没有像往常一样,洋溢着天真的笑容跟妈妈挥手说“再见”,而是紧紧地拽着妈妈的雨衣不撒手。
甄静不喜欢这样的下雨天,尤其是孩子上学、放学的时候。那雨,总下得人身上、心里湿漉漉、沉甸甸的。
她拍了拍闻闻缩在雨衣袖口里的小手:“闻闻,快进去吧。别淋湿了。”
闻闻将雨帽往下拉了拉,嗫嚅着嘟囔了一句。
雨声夹杂着风声,甄静没有听清。她抹了一把早已滴水的刘海,将闻闻的小手拉开:“闻闻,快进去。在学校好好听老师的话,放学时妈妈会早点来接你。”
闻闻抬起头,眼里闪着亮光:“妈妈,你也进去。”
甄静一愣,又抹了一把脸:“今天的雨下得可真大。不过,咱闻闻都已经六岁了,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闻闻自己进去好吗?妈妈还得上班呢,男子汉要坚强哦!”
闻闻也抹了下脸,小小的手上瞬间就沾满了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亮晶晶的液体,声音里似乎带上了哭腔:“妈妈,老师让我回家叫家长。我……我不想上学了……”
甄静的心一沉,将自行车一支,拉起了闻闻凉凉的、比同龄孩子略显瘦小的手:“闻闻别怕。跟妈妈说说,是怎么回事?老师为什么让你回家叫家长?”
可能妈妈平静的语气鼓励了孩子,闻闻的身子不再像大雨中东躲西藏、摇摆不定的小花。可他依然怯怯地、羞涩地说:“隋老师说我不会写‘8’。”
妈妈一愣。她也是老师,闻闻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了解自己的孩子。将闻闻雨衣的帽檐往前拽了拽,她在孩子的面前缓缓蹲下:“闻闻,妈妈相信你。你能把‘8’写给妈妈看看吗?”
闻闻在妈妈的面前蹲下,身后雨衣里的书包像一台起重机的配重。
妈妈笑了笑,脸上亮晶晶的。是雨水,不是泪水。
孩子从雨衣袖子里伸出小手,蘸着地上的雨水,迅速地在水泥地上写了一个“8”。
“闻闻写得很棒啊!”妈妈拉起儿子,母子俩笑看着一朵朵雨花打在那个曾经拥有过一个数字“8”的地方。
雨下得真大,水流带着那个曾经的“8”,“哗哗”地唱着歌流向路边的一棵小树苗。
“妈妈,你别跟爸爸说我不会写‘8’好吗?前天,我们班的慧慧把‘3’写成了左耳朵,隋老师告诉她爸爸打她了。”
“左耳朵?”甄静一愣,随即明白,“慧慧是把‘3’写反了吗?”
闻闻一边领着妈妈向自己的教室走,一边用孩子的语言说着:“嗯。慧慧老是写成左耳朵。隋老师说她‘驴叫’不改。”他实在是不明白,慧慧好听的声音怎么会是“驴叫”呢?
“慧慧的爸爸因为这个打了她?”
闻闻使劲地点着头,雨帽上的雨水像一粒粒珍珠汇聚进“哗哗”流淌的雨水里。“慧慧的爸爸说,慧慧笨死了。刚上了两天学,就被老师叫家长,简直祖宗八辈的人都让慧慧丢尽了。妈妈,闻闻现在已经会写‘8’了,你别跟爸爸说闻闻笨得像头猪。”
闻闻头上的雨水再一次猛地甩落到地上。甄静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闻闻,是老师说你了吗?你在幼儿园时不就能从1写到100了吗?你们老师为什么说你不会写‘8’呢?是哪个老师说你笨得像头猪了吗?”
闻闻昂起脸,雨水毫不留情地在孩子的小脸上跳跃着。孩子的小脸反射着水光,可他的眸子里却满是沮丧:“隋老师写的‘8’圆圆的,像一串只剩下两粒的糖球;可我写的‘8’不圆。隋老师说那样写不好看,要我重写。我就写了两个‘3’,一个是‘左耳朵’,一个是‘右耳朵’,这样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圆圆的糖球‘8’了。我很高兴地拿给隋老师看,隋老师用教鞭敲我的手,说我笨得像头猪。”
甄静奇怪,落在地上的雨水丝毫也不见少,却怎么感觉那雨像都下到了自己的心里似的呢?
母子俩走到教室门口,没等闻闻敲门,一位戴眼镜、四五十岁的女教师走了出来。闻闻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隋老师先是和蔼地对着甄静笑了笑,随后摸了下闻闻的头:“闻闻,把雨衣送到储藏间,然后去教室上课。”
甄静等闻闻走开,尽量绽开最灿烂的笑容对隋老师说:“老师,我是闻闻的妈妈。闻闻说让我来找一下隋老师。”
女老师习惯地扶了扶眼镜,目光瞬间变得好像是从镜片的下方发出来的:“我就是隋老师,是这个班的班主任,教孩子们数学……”
接下来,隋老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讲述了闻闻连个“8”都不会写的笨样,似乎她还从来都没有教过闻闻这么笨的孩子——当然,她是以大人的眼光,是从她的角度。
有一瞬间,甄静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要坍塌了:真的奇怪了,有这样评价一个刚刚上了一年级还不到两周的孩子的老师吗?这个“笨”字怎么可以与自己、与自己的孩子联系在一起啊?!
她使劲地咬了下嘴唇,阻住了直冲脑门的鲜血,再次平静了一下情绪,带上满脸讨好的笑容:“隋老师,您看,现在孩子还小,刚刚上了不到两周的课,孩子的未来还长着呢。咱可不可以不给孩子贴上某一类标签?现在不是都在进行赏识教育吗?孩子不会咱可以教,我们当家长的也会尽力辅助老师,孩子回家以后好好督促孩子。可是,不要这么早地就把‘笨猪’这一类的字眼用到孩子身上;尤其是不必因为孩子一时写错了,就用教鞭打孩子的手。咱们大人可能觉得咱们并没有舍得用力,可是孩子的身子骨还太嫩,他们会受不了的。”
刚才还眉飞色舞、夸夸其谈的隋老师一下子像一只充满了气、没系上口的气球脱手而出的那个瞬间,霎时激动了起来:“哎,你可别这样说!你可不能这样说!虽说你家闻闻的智商可能有些跟不上教学的进度,可我从来都没有打你家孩子。我可是有二十年教龄、高级职称的老教师,我怎么会动手打孩子?我只是让他们自己用手打墙。他们用哪只手打了同学,我就让他们用哪只手打墙;他们写错了几个字,我就让他们自己在墙上打几下。我让他们想象着,就像把知识使劲地捶进脑子里……”
打墙能把知识打进脑子里,这是什么教育方式?现在的甄静再也无法平静。她很希望现在的这场谈话是在室外进行的,她很希望室外已带着初秋凉意的雨水能把她心头的一股直往上窜的火气浇灭。
万幸,隋老师说话的语速很快,“哒哒哒”像开机关枪一样,在闻闻放好雨衣回到教室门前时,谈话已经结束了。
晚上,甄静的脑子里还在轰响着隋老师的那句话:“建议你们去特殊学校,建议你们去特殊学校……”
可她毕竟也是一所学校的老师。虽然她还年轻,虽然她没有隋老师那么多工作经验,可是她了解自己的孩子。她是老师,也是一位母亲。
仿佛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甄静平静地陪着闻闻写完了作业。看着闻闻把书本整整齐齐地收进书包,给了闻闻一个拥抱,再次夸奖了他的作业做得很棒。
妈妈用额头抵着孩子的额头,仿佛要把自己的智慧输进孩子小小的脑袋里:“记住,孩子,你很棒!就算你比别的孩子起步晚也没有关系,你一定是妈妈的骄傲!”
甄静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戴着有色眼镜的老师,她积极行动,给闻闻调换了一个班级。
新班主任姓胥,岁数跟隋老师差不多。不知道是跟隋老师做过了交流,还是她也认为闻闻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孩子,直接把长得矮小的闻闻安排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与号称全班最胖、最丑、最暴力的一个女生坐同桌。
不过,胥老师虽然对闻闻不闻不问,可至少她没有再打击他。
尽管闻闻每次的考试成绩都很不错,可是胥老师对闻闻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
(二)
事情的转机是在闻闻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三年级一开学,闻闻的班主任换了一位从师范学院刚毕业的女孩儿——刘老师。
刘老师一接手,就发现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个子几乎是班里最矮的,却那么不协调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和他的同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刘老师按照孩子们的高矮重新安排了座位,闻闻坐到了教室的最前排、靠窗的位置。
作文课上,刘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春》。闻闻在作文中写道:“春姑娘把春天扔向了大地……”刘老师把“扔”字改成了“撒”,把这篇作文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并且骄傲地、大声地宣布:“咱们班以后会出一位作家!”
这句话让闻闻小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这句话、这节课、这个老师,也深深地刻在了孩子的心灵上,并伴随着孩子一起长大、变深……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孩子的身上,也照在刘老师洋溢着兴奋、自豪的脸上。闻闻忽然觉得,原来我们的教室这么亮、这么暖,我们的刘老师脸比阳光都暖和。
从那以后,闻闻的作业再也不用甄静催促,也不用她回家再给他讲一遍。闻闻觉得老师讲过的题好简单哦,老师讲的课好有意思,老师讲过的每一句话都一下子刻进了他的心里,那么深刻;比用手打墙刻到脑子里的要深刻得多,也有趣得多。闻闻的课余生活也丰富了起来,他到操场上疯玩,与同学们一起做游戏……即使使劲地蹦跳,刻在他心上的那些知识也不会蹦丢。
闻闻的成绩越来越好。尤其是语文的成绩,即使是老师不再教他了,他依然觉得语文是一门最有趣、最可爱的学科。
转眼高考,填报志愿时,闻闻毅然决然地填报了“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三)
时光飞逝,到了大四,学校安排闻闻到一所小学支教。
教导主任把闻闻老师领到了教室。班里有五十多个孩子,闻闻老师一站到讲台上,一眼就发现了那个小姑娘。她神情落寞,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角落里。
一位任课老师告诉闻闻老师:小姑娘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做点小生意;老师也曾经做过努力,可是孩子比较自闭,基本上不与别的同学接触;上课基本上也不听老师讲课,接受能力很差,基本上可以放弃了……闻闻一惊,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第一堂课的第一个问题,闻闻老师点了小姑娘的名字。可能是被遗忘得太久了,小姑娘遽然站起来,却只是“嗯嗯啊啊”,一个字都回答不出;第二个问题,闻闻老师又提问了小姑娘,小姑娘却答非所问,更显荒乱;第三个问题,闻闻老师又叫了小姑娘起来回答,小姑娘却回答错误,窘迫十足。
闻闻老师看出,小姑娘对于自己一次都没有回答正确非常沮丧。该怎么办?让小姑娘用手打墙,加深记忆?让她继续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
闻闻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站在小姑娘课桌前,大声说:“同学们,老师连续叫了她三次,可她每次都能很快地站起来。可见她是多么地专心听老师讲课!让我们用掌声鼓励一下她好吗?”
课堂上的气氛变得空前热烈,闻闻老师的每一次提问,似乎都变成了同学们“看谁站起来快”的比赛。
下课了,小姑娘怯怯地走到闻闻老师的面前,嗫嚅道:“老师,对、对不起……”
闻闻老师在小姑娘面前蹲下来,真诚地笑着:“你很棒!你的气质很像一个小诗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此,闻闻老师的办公桌上总会出现一篇又一篇待修改的诗稿。
闻闻老师也总是一篇又一篇地不厌其烦地认真修改。
其实,最开始的那些“诗”根本不能叫诗。尽管能够看得出小姑娘在非常认真地写,但以老师的眼光来看,孩子写得很差。可是闻闻老师在批改这些很差的“作品”时,却常常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小时候,像击打沙袋一样将稚嫩的小手一下一下地击向墙壁,永远忘不了他的那篇“春姑娘把春天扔向了大地……”的作文。
春姑娘是个童话吗?是儿童文学家为了哄小孩而编造出来的动画片中的人物吗?
不,在闻闻的心里,她是真正存在的神灵,她是有血有肉的女性。她有着自己动人的名字,她有着自己美丽的容颜!她——就是闻闻的刘老师,一个永远都不会衰老的神话!
她用一个句子、一篇作文、一堂课,改变了一个孩子整个的人生轨迹!她把一个孩子幼小心灵上的积雪抖落,给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阳光灿烂的、花红柳绿的春装。现在,她的学生接过了这件春装,她的学生开始传递着这个神话。
闻闻老师在小姑娘的“诗作”后一次又一次地批注道“越来越好了”。
“越来越好了”“越来越好了”……这成了小姑娘很长一段时间兴高采烈的资本。
而小姑娘的习作也是真的越来越好了。渐渐地,班里其他孩子也开始写诗。
索性,闻闻老师就拿出固定的时间专讲诗歌。他从五言绝句讲到七言律诗;从李白、杜甫讲到东坡、稼轩;从花间派讲到朦胧诗歌;从诗词歌赋讲到人生理想……
孩子们都使劲地蹬着一双双求知的眼睛,都兴高采烈地拿起他们手中的笔,都希望闻闻老师在批语上写下“越来越好了”……
一次偶然,市里要组织一次中小学生原创诗歌大赛。闻闻带领着他班里的几个孩子参加了小学组的比赛。
小姑娘和其他孩子一样,童声稚气、却又充满感情地朗诵了自己的作品。台上台下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出来她的作品文辞优美、至真至诚。然而,在点评的时候,一位评委老师指出:“你的诗里有一句语法错误,属于搭配不当,是个病句。”
坐在领队席上的闻闻老师立即站起来反驳道:“尊敬的评委老师,我不认为这是个病句。因为我们无法、也不应该以成年人的眼光来揣测孩子在想什么。”
全场哗然!
摄影师给了闻闻老师一个特写,文字记者也都在奋笔疾书。因为,在这个时代、这种场合,应该很少出现这种敢于“顶撞”评委的毛头小伙子了。
那个评委沉吟良久,缓缓点头:“你说得很对,孩子有孩子的语言。”
带领学生们上台领奖、发表获奖感言时,闻闻老师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
他说:“我们不能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揣测一个孩子的心理。当一个孩子把数字‘8’用两个‘3’面对面地贴在一起,像似把一个‘左耳朵’一个‘右耳朵’紧紧地黏在一起时,也许他并不是不会写‘8’。他可能只是认为,他那样写会把‘8’写得比较圆、比较好看,会让他的老师表扬他而已!”
全场掌声雷动。一个评委点评说,怪不得小学组的冠、亚、季军都出自他的学生,连老师的获奖感言都是这么与众不同。
其实,人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8”的写法,人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人们只知道“这个老师真厉害”。人们只是猜测,“这个老师一定从小就是一个天才”“一定是打小就是老师眼中的宠儿”……
闻闻老师班里的那位小姑娘就是冠军得主。她凭借着一个特殊的“病句”得了冠军。
这个“病句”是:我们都是小小的花骨朵,以后都会开出温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