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玉】土墙 、胡基、细渣泥(散文) ——黄土三题之二
村里最后一处久无人居的老宅被一台沿硬化路开上来的庞然大物整平了。这台重工机械高举的铲齿明显高过了墙头,气势嗷嗷的,像一头霸榜草原的雄狮。老宅在它的几番推搡和捣鼓之下,即刻破碎成一块块大小不等的个体融入了脚下的黄土,像一个个从执行要务的团队中解散回家的成员,回归了社会身份的本初。
老屋倒了――这差不多是一个时代的界点。倒成了人们向黄土求取生活的土墙和胡基,倒成了扛着日子顶着时光撑过岁月的干泥皮。
当初,为了把黄土凉薄的日子务操成温热的光阴,人们就地取材,傍土而眠,把土墙筑成宅院,连成村庄,把胡基(方言,类似土坯)垒成灶台,砌成土炕,再摸上细细的渣泥,用以铺陈对生活的向往。如果留意,还可以看到当年留在板墙上的椽花,看到沾结在胡基上的柴灰,甚至可以看到渣泥里曾经被麦衣扣出的麻子窝窝――在完成从支撑搭建到填补缝合的光阴里,土墙上一板一板的椽花永远都拢着暖心的阳光,土墙和胡基从来都恋着细细的渣泥,亲近着光阴里的心思和念想。
依稀记得,张福娃一家就是从这里搬离的。
搬离之后,院子里从此便没了扫帚的哗啦和女人的唠叨。原先那种夜幕下洗锅抹灶的磕碰仿佛在幽暗中沉入了海底,只留下一树的黄叶在淡月的清辉里飒飒作响――紧闭的院落里终究蓄满了一院锁都锁不住的空寂。
最初人们经过这里,总感觉默守的土墙像在深情地对望着什么,又像在等待着什么,让人心生一种人土相依的缱绻与咏叹。却是人们总是奔忙着各自的日月,打理着自己的光阴,匆忙中竟忘却了一度相伴过的老屋。后来慢慢适应了,都以为人走了啥都会跟着消失了。却是忽然的一天,人们发现院里的榆树还在跟随季节的变换,略显麻木地演绎着自己的岁岁年年。看来,遗忘有时也是一场年馑,再青壮的杨柳,也抵不住时光堆叠的干旱。
再后来,院门开始坍塌,土墙日复一日地低矮下去。墙肩在风雨的冲淋下惨败破损,胡基砌就的屋檐下没有悬念地挂上了不知年月的蛛网,脱落的渣泥也分解成檐下泛虚的尘埃,虚空的门洞总是在死寂里张着黑汪汪的大口,咄咄地辐射出一股瘆人的气息,一如历难中被谁遗弃而生的忧恨,让人靠近不得。
张福娃干的是土活,用现在的工种划分应该是土工,打墙抹泥码胡基,样样在行。张福娃靠着这样一把手艺,硬是生生地把一家人的日子从紧困的年月里拽了出来。
但并不是人人都会打墙。虽然不过是把黄土操办成生活的所需,人们尽量还是让土质的事情在眉眼里端端庄庄。能在打好的土墙上留下显眼的椽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要有足够的经验,还要有超常的眼色。墙司要扎得上小下大,走势通匀,突显基座的稳当和收锋的内敛,就像一个人必须具备品行的底律而不尖刻;夹杆和楔子最好选用互不占位的修直材料,它们是相互配合的角色,一当绞棒吃稳劲道,楔子便是让土墙牢靠的最后一道螺丝。知道谦卑和做小,才能容进逼仄的空间,觅得立锥之居。所以楔子一直被劈成口薄身敦的形状放在墙头的柈笼里。老祖先留下的智慧,永远都是后人开启生活的万能钥匙!
回顾时光漫漫,从黄土里刨挖出来的生活情节一路沉重,一路蜿蜒,更是一路漫长,一路渺远。长到没有头头,远到难溯起源。嵌着椽花的土墙和模样周正的胡基,裹一抹细细的渣泥,真真切切地让人们追求了千年,呵护了千年,甚至敬畏了千年――在西海固,甚至在大西北,靠打墙抹泥码胡基讨生活的人们,曾经一茬接着一茬,灶眼温热的锅台和土炕暖和的睡梦,养活过数不清的西北汉子。
老宅平了,土墙和胡基裹着干结的泥皮,把一段对岁月的深情诉说带进了历史,只留下阵阵旋起的浮尘,久久不能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