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病树前头(话剧)
病树前头(话剧)
人物:
梅春兰——薛永刚之妻,中学退休教师。
薛永刚——梅春兰的丈夫,退休教师。
林江——某副县长的儿子,梅春兰的同学,曾经是她的男友,当年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
胡兰英——梅春兰的同学兼朋友,当年宣传队队员.
左彪——退休干部,当年宣传队队长。
林倩倩——林江的孙女,大学生。
薛涛——薛永刚之孙,大学生。
时间:2019年春
地点:沂蒙地区某县城
第一幕薛永刚家上午
[这是城郊某居民区的一栋楼房的客厅。客厅里一张木质茶几,茶几左边是一张普通沙发,右边是几把马扎儿。右边靠墙有一五十英寸的电视机。客厅后面是厨房,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客厅左边有一通道,看来是通着某一个卧室的;右边一通道是通着楼门的。
幕启,梅春兰从左边上。
梅春兰:(独白)幸福真不是绝对的,幸福的人也有苦恼。一件事可以勾起不愉快的回忆。这不,最近接到通知,当年的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要搞一个聚会。这件事刺激得我烦躁不安,睡觉也是做噩梦。
[薛永刚上。这是一位颇有侠客气质而兼有农民特点的黑汉子,是社办教师转正的语文教师。
薛永刚:你又自言自语的什么?
梅春兰:我说我一夜做了很多梦。
薛永刚:做梦不是正常吗?
梅春兰:可是我做的都是叫人不舒服的梦。
薛永刚:有什么不舒服的,你看咱们,当年的梦不都实现了吗?咱俩拿着退休金,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孩子呢,儿子考上博士,当了大学教授,女儿也是高级医师。孙子嘛,今年就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也不成问题。
梅春兰:你说的也是。咱们的梦都实现了,有些好事,当年做梦也梦不到呀。现在楼房住着,轿车开着,电视电脑,暖气空调,要什么有什么。
薛永刚:这还不满足吗?
梅春兰:你是知道我的,我的物质欲望从来不很强烈,过平民日子打小就习惯了。在物质上,我真的很满足了。
薛永刚:那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梅春兰:近来好多往事,像病毒一样涌上心,叫人受不住。
薛永刚:那可不应该,难道咱只能过苦日子,不能过好日子!
梅春兰:这个我明白,可是不由人呀。
薛永刚:你说说吧,说出来心里可能要痛快一些。
梅春兰:我也不愿意说,自己不好受,不能带累别人也跟着难受。
薛永刚:我不会像你一样,你放心。
梅春兰:想想我这一生,酸甜苦辣都尝到了。爹娘死得早,哥哥又是个残废人,我又没有像样的亲戚,当时实际成了社会的弱者,可怜人!
薛永刚:你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了。
梅春兰:在宣传队里我遭遇的那次打击——
薛永刚:我知道那事。
梅春兰:要不是你救我,我怕现在骨头也烂光了。
薛永刚:人哪有见死不救的。
梅春兰:可那是水库呀,水好几人深,无论谁救我,都要冒着生命危险呀。
薛永刚:我打小会水。
梅春兰:会水的人也不愿意冒那个险呀,好多淹死的人都会水。
薛永刚:你到现在还觉得欠我的情呢。你嫁给我,这不早就还清了吗?
梅春兰:我为了报答你的恩情,嫁给了你。可是——
薛永刚:怎么啦?
梅春兰:你想想就知道了,我嫁到你家后受的什么侮辱。
薛永刚:怎么?
梅春兰:因为我娘家不行,你妈妈就看不起我。
薛永刚:往事不堪回首,你也别再提了。
梅春兰:可是回忆起来都是噩梦。你没听你妈妈的,坚持跟我结了婚,我进你家以后几天你爸妈就把咱分出去了。当时只分给咱几十斤粗粮,什么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连张床也没有。分了一个小锅,你妈妈带着你妹妹过来打砸抢,把那个小锅也踩扁了。家里穷得连把草也没有,一次烙煎饼,我到你妈草垛上扯了把柴禾,你妈带着你妹妹过来打我,把我的头发都薅掉了,到现在一着凉风就疼……
薛永刚:你这是拿过去的不幸来惩罚自己呀。赶快刹车!
梅春兰:当时,你在我和你妈之间……
薛永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求你别说了好不?一边是我爸爸妈妈,一边是自己的妻子,你叫我怎么办?当时我爸爸不是也追着我打吗?可我能还手吗?还手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梅春兰:我知道,要是外人欺负我,你肯定不会让的,你是男子汉。可在家庭问题上,你表现得太懦弱,连个女人都不如。
薛永刚:你说的是实话,可是我实在没有好办法。你没看曹禺的《原野》吗?婆媳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焦大星处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简直成了窝囊废。
梅春兰:她婆媳俩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我当时可是一让再让,我怕你从中犯难。可是你妈妈得寸进尺,看到我软弱,对我越凶了!唉,那段日子简直是噩梦!到现在想起来还锥心地疼。
薛永刚:我对不起你,我妈对你态度那么恶劣,是我没想到的。
梅春兰:她就是看我不顺眼,娘家没势力。
薛永刚:我爸妈都死了,牵扯到她的事,咱就不说了好不?
梅春兰:可是一个长疮的人治好以后,能忘记当时的痛苦吗?你妈对我动不动就侮辱、谩骂,说我是破鞋、婊子、不正派,什么难听的话她都能骂出来,把我当成了下三滥。这叫我能忘记吗?
薛永刚:(垂头)唉……
梅春兰:春天来了,树木发芽了,可原来的枯叶还挂在树上。
薛永刚:是那么回事,可你也得多往好处想想。从淤泥里爬出来的人,就不要再想淤泥里的日子了。
梅春兰:说的好听。你倒是没受过那样的侮辱。你挨打,那叫打是亲,骂是爱。因为你是你父母生的,你忍受着也是应当。我可不是你父母生的,是我爹娘生的,他们凭什么那样对待我!
薛永刚:越说越来气了。
梅春兰:我就是下三滥,你妈妈也不该说我没人要,嫁不出去,赖着嫁给他儿子。这些话是当父母的该说的吗?
薛永刚:唉!你这真是自己糟蹋自己呀,看来咱不能过天好日子!
梅春兰:你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位思考一下,你就知道我心里的难受滋味了。
薛永刚:可是我也尽最大努力赎回父母在你身上犯的过错。当时生活困难,我为了咱们能够生活下去,再苦再累的活都干过。我到江苏捉蛤蟆,制蟾酥饼。寒冬腊月,湖里都结了冰,天上飘着雪花,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还得下水捉蛤蟆。刮蟾酥的时候,手指中毒,都溃烂了,我也是忍着。为了多拾粪挣工分,我每天早早起床,到处寻找粪便。后来找了个窍门,逢大集的时候,我早早到牛市上楔几根木桩,牛市散的时候,我再把牛粪除到筐里挑回家。你怀了孕想吃酸的东西,我爬到北山上去摘酸枣,有一次差点从悬崖绝壁上掉下来——
梅春兰:你也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薛永刚:那咱都别回忆那些事了,越谈越苦恼。
梅春兰(旁白)这一切都归在当年的一件事上。(对薛永刚)不谈了,我实在也不想谈那些叫人苦恼的事。你妹妹要是不经常来,我心里的伤疤疼得还轻点。当时她跟你妈妈一起撕掉我的头发,到现在我头皮还疼。现在咱们混好了,大人孩子都行了,连孙子也是大学生了,她多年不上门,现在一趟趟地到咱家来。
薛永刚:来不很好吗?现在讲和谐,亲戚之间也该和谐相处呀。
梅春兰:什么和谐!不就是看着咱过好了嘛!今天求你找关系让她孙子上好学校,明天求着给她男人找活儿干,农忙了,他家里有多少事指望你帮!
薛永刚:这不正常吗?一个人在弱势的时候,没人靠你,现在她靠咱,说明她觉得咱好样的。你不自豪吗?
梅春兰:自豪什么!谁吃亏谁忘了!还有你那个好兄弟,那时候也是你妈妈的打手,打我的时候,下手那么狠,简直想要我的命。
薛永刚:这都是我的错好了吧?
梅春兰:我也不是恨你,我恨我的命!(旁白)要不是那个伪君子,我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
薛永刚:你还是静一静吧。你的命不是很好嘛。
胡兰英提水果等礼品上。
梅春兰:(定神观察了一会儿)是你,你来了,老同学,几十年不见了,你还那么年轻!
胡兰英:这不是见了吗。(放下水果)
薛永刚:你们是同班的?
胡兰英:是的,(对薛永刚)你比我们高一级吧?
薛永刚:论起来高一级,可我只上过初中。
胡兰英:初中生娶个高中生,你好命。梅姐姐当时在学校可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呀。学习好,人品又好。
薛永刚:(笑笑)我是好命。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宝贝媳妇。按我的条件,我是配不上她的。你看我,黑不溜秋的,像个李逵。
胡兰英:可也不能那么讲,美女爱英雄,自古就有这样的事嘛。
薛永刚:我也不是什么英雄,不过就好打个报不平,同情不幸的人。
胡兰英:这可是比什么都宝贵的品质。梅姐姐,你摊上这么个好丈夫,真叫我佩服。
梅春兰:刚才你的意思还说我嫁给她有点屈呢。
胡兰英:我只是从学历上看。从人品上看呢,他可是好样的。
薛永刚:别开玩笑了,我常常自惭形秽呢。
梅春兰:你那是自己的感觉。
薛永刚:好,我出去一趟,你们聊吧.
胡兰英:人这一生,说不上怎么样,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常常羡慕的一些人,毕业后也混得不怎么样,当时不起眼的人,后来也有不少混好了的,有的当了干部,也有后来当上大款的。
梅春兰:咱老三届同学的命运太复杂了。
胡兰英:当时咱们离校的时候,连个毕业照都没有,也没有文凭,上边叫离校,大家也就各奔前程了。大量地回了老家,有的当了兵,父母行的,招工走了。外地有关系的,就奔了关系。
梅春兰:回到农村的可就惨了。好一点的当上社办老师,大多数只能种地了。
胡兰英:那时候,人们都向往着吃上国库粮,一个国库粮,一个队库粮,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咱们班的鞠世英,不甘心务农,就找关系当工人,工人当不成,还不甘心,最后,去了外地,给一位部队团长填了房,再也不听音信了。还有明丽琴,为了脱离农村,嫁给一个开车的,也是当了后娘。
梅春兰:唉!这些人的结局我只是模模糊糊听说过,多少年我都很闭塞,老同学的情况知道的很少。
胡兰英:不过,我对这几个人没什么好印象,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要给人家当后娘呢。
梅春兰:咱不说这些了。老同学,你这几年的情况怎么样?
胡兰英:我还可以。毕业后,我到河南奔了我姨夫,当时他在省委,千方百计把我的户口迁过去了,在当地招了工,给我找了个本单位的对象。后来他又让我当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把我分配到一所大学当教师。我是学政治的,具体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我还算顺利吧。后来孩子也考上了大学,研究生学历,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工作,工资还可以。现在我的孙子也上大学了,学习不错。我退休工资不高,八九千块,两人加起来不到两万,生活还可以吧。(抬头扫描了一下客厅)我看你们现在也好样的。
梅春兰:还行吧。我可没你那么幸运,离开宣传队以后,我爸爸妈妈相继去世了,一个残废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想,这样的家庭,我还想什么,能够生存下来就不错了。幸亏遇到现在这个对象,他是本村的,性格直爽,喜欢帮助人。
胡兰英:这叫缘分。我一看就感觉这是个正直人。
梅春兰:也许吧。他比咱们大,在我的感觉中,他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胡兰英:她看来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梅春兰:他很好学,也喜欢文艺,最爱拉胡琴。村里缺老师的时候,叫他当了社办老师。后来他参加了函授学习,弄了个专科文凭,1986年转正了。中级教师,工资还可以。
胡兰英:你是高级教师吧?
梅春兰:我是高级,教语文的。我在恢复高考以后就考上了师专,专科,后来参加函授,拿了个本科文凭,因为教学受学生欢迎,我被评上地级优秀教师,评职称很顺利,从中级到高级都很顺利。
胡兰英:你们都是奋斗型的。
梅春兰:你也是。
胡兰英:我比你们路子走得顺。
梅春兰:顺不顺的都过来了,现在咱们还要求什么,平平淡淡度过晚年就行了。
胡兰英:是那么回事。可是,你不愿意当年咱们宣传队的老同学聚在一起,回忆一下咱们风华正茂的时候?
梅春兰:你说的是这次聚会吧?我跟你说,我不想参加。
胡兰英:那为什么呢?
梅春兰:我听说是左彪组织的。
胡兰英:左彪当年是队长,他组织不是很好吗?
梅春兰:可是他对我的迫害,我到死也忘不了啊。
胡兰英:你说的就是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吗?
梅春兰:你应该知道,他名义上是为了纯洁宣传队,把我开除了。
胡兰英:那是他的不对,可是这件事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了,年轻时候的事,可以不必计较了吧。
梅春兰:道理是那样,可是感情上不行。你知道,有些事,时过境迁也就淡化了,可是像那件事,直接影响到我的名誉,影响到我的前途,我怎么能忘记呢?
作品以一群古稀之年的老人的一次聚会,将半个世纪的人事苍桑变故恩怨,浓缩在几个画面里,并且巧妙地牵出了第三代人生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