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南瓜藤，我得从她刚种下瓜秧时开始写。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别人的理解里，是“种什么，得什么”。但母亲的理解却是：你怎么种，才能怎么收。
　　 母亲的南瓜秧，大都种在菜地边上。沿菜地边一、两米种一棵，既不占地，又不影响其它菜苗生长。每棵种三、四粒南瓜籽，然后长出三、四根南瓜苗。待每根苗长到三、五片叶时，便拔掉一、两根，选择其粗壮的留下一、两根。最多只留两根苗，留多了苗儿就长不壮。
　　 有时候，苗刚长出来，就有萤火虫不知从哪儿飞过来，爬在瓜苗上，啃咬瓜苗的叶。有时候没留意，一棵瓜苗儿就被啃得只剩下了茎。母亲便从其它瓜苗里分出来一、两根过剩的苗，移栽过来。然后从山上折回些带枝的“老虎花”，插在瓜苗周围，以防萤火虫再次来袭。也有时候弄些灶火灰，趁早上的露水正浓，一早便撒在带露的瓜叶上。瓜叶儿沾了灰，萤火虫便不再啃咬了。
　　 菜地边上种南瓜，菜地中央栽辣椒、蕃茄、黄瓜、西红柿，还有各种应季的蔬菜。
　　 说是菜地，其实只不过是队上分给的几分自留地。每人七厘的地儿，一个八口之家，也只不过能分得五分六厘地，远不够一亩。不过，粮食都由队上统一生产，统一供给，倒也只缺蔬菜。于是自留地便是菜地。
　　 我们队上的自留地，都集中在村前的一片。一溜儿的梯土坡地，一层一层，高低不一。有些被分割成无数块，各家各户紧挨着，中间挖一条沟，埋几块石头分隔。向外是地头边儿，向内是梯土坡面。坡，陡直且高。
　　 母亲的南瓜秧，只种在靠坡的一面。瓜苗儿长成后，长得爬成了藤，母亲便让父亲从山上砍回些松树枝，搭在地头边儿的坡面上。然后引了南瓜藤沿树枝往坡面上爬。这样，南瓜藤就能肆意地生长。于是开了花，于是就落下瓜来。南瓜一天天长大，母亲就找些树枝，或找来些稻草，把南瓜架起来，以免南瓜着了地，就会被烤伤，长得歪歪扭扭的。
　　 南瓜藤沿着坡面，越爬越高，也会向周边蔓延。有时候会蔓延到别人的菜地边上，或延伸到别人菜地的坡面上。母亲看到后，便把南瓜藤往自己的坡面上拢。不然，倘被人不小心弄断或弄折，也不好跟人理论。
　　 那一年，母亲没留意，一棵南瓜藤爬上了邻里菜地的坡，被那人家不小心割断了。母亲见了很生气，便跑去跟人家理论，对人家说：“你要是见我家南瓜藤占了你的坡，你就给我撩过来，你要是不愿撩，你就让我自个儿来撩，可你咋就下得了手，把它硬生生给割断。”
　　 那人家听了，便一再解释，说是割那坡面上的草，不小心把南瓜藤给割了。母亲听了，气也就消了。但当她拾起那半截被割的南瓜藤，却迟迟地摊在手里，一副怜惜而又不忍的样子。许久了，才悻悻地叹一声：“你说你割什么草嘛，那坡上都爬着南瓜藤呢！”说完，便拿了那半截南瓜藤，回到家里。
　　 回家后，母亲便把那南瓜藤一节节掰了剥了，撕去那藤外面的一层皮，然后切成段，搁几个辣椒切了炒了，做成一道南瓜藤菜。
　　 其实，这南瓜藤，也是我们这儿最常见的一道菜。嫩南瓜藤嫩滑、入味；老南瓜藤涩凉、爽脆。
　　 每年，自南瓜藤爬上坡，母亲便时不时会给南瓜藤打一次枝，摘掉一些多余的枝枝蔓蔓，和一些虚开的南瓜花。而这些摘下的枝蔓和花梗，便被母亲做成一道应时的家常菜。
　　 也许人们都知道，南瓜是乡下最常见的瓜果。但绝少有人知道，南瓜藤也能作菜。即便知道，也未必有人吃过。但在乡下，这南瓜藤却是比南瓜还让人珍惜的菜蔬，而且常常被做成泡菜。
　　 每年秋后，南瓜藤上的叶开始萎黄，南瓜藤便不再挂花。偶有挂上花的，也无法完成落果。一些还挂在藤上的、熟了或没来得及熟的瓜儿，便都要摘回家，收贮起来。而南瓜藤，依然粗壮、饱满。
　　 于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收完了南瓜之后，便把那南瓜藤全部割回家，叫上我们一起把那南瓜藤剥了。手指甲一次次嵌进南瓜藤里，有时候剥得手指都疼。但母亲却从来没哼一声。而我们，却一次次借故躲开。
　　 南瓜藤剥完后，搁筛子里洗了晒了，晾干水分，剁碎或不剁，一节节塞进泡菜坛子里，撒上盐，洒上点酒。千万别洒水，洒水那泡菜可就坏了。然后盖上坛子盖，在盖子边上的水槽里倒满水。水必须淹着盖子的边沿口，以确保坛子密封。
　　 以后的每一天，母亲见那坛子水槽的水低了，就添上点水。不然水一见底，那坛子的盖就泄了气，那泡出来的菜就会变了味。
　　 每一道细腻的工序，都是母亲不变的坚持。
　　 这样泡下的南瓜藤，十天半月就能吃了。有时候，我们随手从坛子里抓出来一、两根，生吃。也有时候，母亲抓一把出来剁了炒了，搁上点葱或辣椒，不搁味精不放盐，酸脆、爽口。
　　 由于泡菜的耐贮存，有时候一直能吃到来年的三、四月。这时候，越冬的蔬菜已经吃完，而春夏的蔬菜又没有长成，母亲便用这南瓜藤泡菜，度过一个青黄不接的时节。
　　 我有时候想，在植物界里，有些作物贡献了果，有些作物贡献了茎。可这南瓜藤，既贡献了果，又贡献了茎。
　　 但母亲说，她种南瓜，就是侍弄南瓜藤，只要看到南瓜藤爬上了架、或者爬上坡，她就仿佛看到了收成。至于收成的多或者少、大或者小，那就全在于你怎么侍弄了。
　　 我忽然想起，母亲对于那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理解。是呀，你只有怎么种，你才能怎么收。
　　 那一年，在母亲的精心侍弄下，我们家的南瓜藤长得很壮。那三五棵种在菜地边、长在菜地外（边坡）的南瓜藤，一共收了十几个大南瓜。年前卖了几个，年后又留下几个。
　　 南瓜耐收藏，跟南瓜藤泡菜一样，半年数月的都不会坏。那几个大南瓜，一直收留到第二年的四、五月。那一年，我们家分得的粮食（专指稻粮）不够吃。幸亏还分得一担旱地的荞麦。但荞麦不是我们这儿的主粮，吃一顿两顿还能坚持，吃多了，就吃不习惯了。尤其是我们小孩，吃了几顿荞麦粑，就再也不想吃了。
　　 后来，母亲就试着把南瓜剁碎了掺进荞麦粑里，和着荞麦粉一起煮了熬了。粗涩的荞麦粑里有了南瓜的香甜味道，我们果然就吃得很乐意。
　　 那一年，那几个大南瓜，帮助我们全家度过了一段难熬的饥荒岁月。
　　 感念南瓜。但我更感念南瓜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