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拖拉机的叫声(散文)
麻雀在稻草人身上跳来蹦去,啄它的脸,啄它手上的红布,又把叽叽喳喳的声音扔了一圈。稻草人老僧入定般站在水田里,底下有只白鹭,一脚一脚走着。
隔壁是油菜花,它正趋于开败的状态,花被越来越挤到了顶端,后面拖着一根细长的豆荚。此时的蜜蜂看上去散漫了很多,飞得有点浮皮潦草,连嘤嘤嗡嗡也变得瘦精精的。
只有蝴蝶,仍在田塍上留连忘返。远处青山隐隐,三两个黑点在坡上蠕动。
我从石步村产访出来。因昨晚下过雨,路很泥泞,而且也不平整,时不时卧着一个坑或弹出一个洼。自行车的前胎好不容易避开,后胎又陷了进去,屁股实打实地震了起来。我捉着车头,歪歪扭扭往前骑,泥浆噗嗤噗噓溅到裤腿上。
村里的路大多是泥路,只有过春节的时候上面敷一层薄薄的小石子,坑变浅,洼也没了,骗过了很多人的眼睛。清明过后,路面的石头如老人倒败的牙齿,零落,衰败。
久之,机耕路的叫法呼之欲出。
其实,也就拖拉机跑过。
拖拉机跑着跑着,石头陷进了泥里,雨水一来,石头们闷头闷脑地嵌进泥浆,带着尺寸不一的脚印,在它的叫声里,最终以抱团的方式老化了一条路。
像这样的老路,七冲八拐,像一具骨架撑起村庄。
村里的路,没有名,统称直路与横路,像是笔画。只是,笔画还有撇捺折,而路没那么繁琐。因受了时光的炙烤,路最后成了老路,哪怕是斜路,还是弯路,在村人眼里路始终是笔直的,仿佛是一个隐喻巩固着人们生活的耐心。
可在我眼里每一条都是新路。我经常摸错路,有时怪自己粗心,没听明白,有时因为路远,骑着骑着人糊涂起来,好在村人很热心,指点之余还会带你一一段。
刚才,我出来时产妇的男人要送我一程,怕我迷路。被我拒绝后,他再三叮嘱我按原路回。他本可以说成老路回,但他有意避开了。是的,这样的老路也只有我才能回,对于村人来说是忌讳的,没有人会把去医院的路叫成老路,就像没有病人跟我说再见。
产妇出院时,我曾问去她家的路怎么走。她说:过了老街沿着机耕路一直走,遇见三块大石头后往右拐第一间房子即是。那里果然有三块石头,平整,光滑,每块约有八仙桌大,气势很足地坐在溪涧中,有人在上面浣衣,旁边浮着两只鹅,雪白雪白,它们一动不动,像是飞下来的天鹅。
如果仅仅留在眼前,村庄的生活是安宁的,安宁到似乎容不下我们医生的角色。
而拖拉机的叫声在突然之间冲向医院,叫声里长满了刺啦啦的东西。我们听到拖拉机的叫声会被瞬间震到,如同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尤其是白天,拖拉机的叫声充满了悬念,仿佛一个巨大的问号掀起波纹。医院静静的午后,拖拉机一来往往即刻碾成碎片。
村人送急诊病人,拖拉机是不二选择。尽管拖拉机浑身震颤,叫声无处不在。但,拖拉机跑得快,它带着赛跑的使命,迅速跑上机耕路。尤其是服毒病人,拖拉机跑出了最快的速度,甚至把小石头都跑飞了,在路边的草叶上翻滚跌爬。横直的路,霎时变成了生死之钩。
拖拉机的叫声,在村庄上空急吼吼地响起,引来路人侧身避让,猜测与悲悯,被女人们反复折叠,在渐渐隐去的叫声里消息迅速长出翅膀,扑闪在每一个女人的心里,生活的怅然,由此浓郁。
粗糙的乡村生活似乎坐实了女人的寻常,寻常到结婚是为了孕育,而孕育无非是延续香火,像一本书摊在每个女人的面前。向往与憧憬,似乎是深夜的星辰,寥落,且隐晦。婚后的生活仿佛既可以是一眼望底,又好像是层峦叠嶂。沉默的顺从,被更多女人所选择。她们转换着一个女人的全部角色,从新媳妇变为孕妇,由孕妇到产妇,成为孩子的母亲后,避孕,还是绝育,让女人大部分的选项放弃了。只是,在生活琐碎的重复掐拧下生命倏然变得不堪一击,愤怒轻易间推向绝望。而服毒者绝大多数是她们,原因不外乎夫妻间的争吵,偶尔也有婆媳不和。她们像乡间的伶仃草,摇晃在寒风里,曾经的爱情仿佛是远去的蝴蝶。
拖拉机载来了她们,也载来了一车的哭声,以及纷乱的争执。悔恨,在生命之轻前失却分量。田野上的叶子,一片黄落,另一片抽出来,而在累累尘土和斑斑锈迹的生活里,总有负重的东西牵绊着她们的脚。她们繁花如雪,也孤独如霜。
我曾遇到一个女的,生头胎时因为难产不得不剖腹产,产后一直恢复得不好,还落下了痛经的病根,但为了如期怀上二胎,她坐着拖拉机几乎跑遍了所有打听来的中医诊所,倒掉的药渣差不多铺满了她家门前的直路。后来她怀是怀上了,可成了高危产妇,血压一直很高,做产的风险非常高,随时可能发生子痫,不仅胎儿危险,连孕妇的命也是悬于一线。即使这样,她仍义无反顾地怀了,不愿中止妊娠。可以说,她生了两个孩子,经历了两次鬼门关。她对孕育的执着,也是对婚姻的坚守。
然而,谁也想不到她会被拖拉机一路叫着送到医院。
她很幸运,到底还是抢救过来了。只是,无人能探究她内心的幽微,是否能被以后的生活所烛照。
自然,也有个别的意外成了一个塌陷的句号,永远地埋进了山坳里,那里杜鹃啼鸣,野花迷离。
所以,看到机耕路的坑坑洼洼,我心里老是怀疑那里粘着朽坏的情绪,然后提醒我这里曾经变成过死路。我常常被这种虚妄折磨,惊恐于每一次的疑虑,仿佛那些奔跑的气息,仍拽着秋草的尾巴哭泣。
于是,我骑车越来越快,对路面的坎坷不管不顾,似乎拖拉机的叫声正朝我压来。恐惧间,我措手不及,从车上重重地摔下来,腿上迅速起了一片乌青。但,内心的惶恐,却消失了。
相比,夜晚的拖拉机叫起来不那么拎心。它们的叫声,属于我。
开始阵痛的产妇坐不了自行车,巴掌大的座位根本搁不住产妇,而且还有七七八八的东西,产妇的衣服,小孩的包袱。手拉车有之,但四处漏风,而且太慢。央人抬门板,似乎不太吉利。于是,产妇开始阵痛,家人赶紧抽一把稻草,铺一床棉絮,把产妇扶进拖拉机,而老人即使匆忙中仍会记得在扶栏系上数根桃枝。
拖拉机在半夜里叫了起来,声音在黑夜里横冲直撞,在浓密的黑夜里叫出一条高高低低的路来,桃枝在灯下晃晃悠悠,既像是驱赶黑暗,也像是引渡光明。然而,它的光只能照亮截路,它的车斗也只能坐两三个人,它摇摇摆摆爬过坡地,歪七扭八开出村道,从横到直,从直到横,车头笨拙地拐来拐去,一路颠簸,一起颠簸的还有一车人的心情。
那时我正躺在被窝里,可能在做梦,也许是沉睡中,当拖拉机在医院门口停下,我立刻醒了。拖拉机在夜晚叫得理直气壮,我醒来自然也毫无拖泥带水。拖拉机就在石桥上,那里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它,一扇铁门拦着它,还有一墙枯瘦的爬山虎对着它。
我在被窝儿里缩起了身子,两肩抱拢到胸前,双脚蜷缩,像是子宫里的胎儿。这是我经常模仿的动作,尤其是拖拉机的叫声一来,我用这样的姿势来帮助自己鼓足勇气,看上去像是在缩手缩脚之间做出决定,但这个决定到底还是直来直去,身子跟着也直了起来。我值班中,听到拖拉机的叫声必须起来。
拖拉机的叫声前进了。它慢慢穿过铁门,绕开一口井,由光探寻出一个位置。在万籁俱寂下它停止了叫声,一身铁疙瘩,敞开着一车人的心思。
菊婶婶踢里踏啦上来了,她趿拉着一双没跟的棉拖鞋沿楼梯一步步向我接近。我在黑暗里摸到了棉衣,但身子又禁不住往下缩了点。冷,嗖嗖着包抄我。我眼睛盯着窗外,淡蓝色的窗帘布后面是昏黄的路灯光,不像是有瞌睡的样子,似乎站了一晚就是为了接应菊婶婶。
我在心里给菊婶婶数着步子,还没数到二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轻轻的三下,“小干,大肚皮来了。”菊婶婶的声音贴着门缝,把产妇说成大肚皮。我如没及时回应,菊婶婶重新敲三下,然后重复刚才的话。她的声音仍是压低的,有可能她把手拢到了嘴边,想把话焐热了才跟我说,似乎担心我会被拖拉机的叫声冻着。
确实,我被拖拉机的叫声冻出过病。
那天的雪,来得毫无迹象,早上还出了一会儿太阳,到了下午天阴沉下来,傍晚暮色四合时起,把雪也合了下来。吃过晚饭,我在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楼下的花坛很快皑皑一片。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几乎能听到雪花扑簌簌的脚步声,雪花不慌不忙,笃定地飘洒,稳稳地站住,好像到哪儿都是家。像这样的雪,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雪不停,拖拉机是跑不出来的。拖拉机不叫,我可以睡个安稳觉。我为这个想法感到一阵幸运。
后半夜,拖拉机仍叫醒了我。
那个冷,简直像把刀子搁在脊背。我哆哆嗦嗦穿衣,感觉无力抵抗被窝儿的诱惑。可下面紧促地传来产妇家属的声音:医生怎么还不下来,产妇要生了。是个男人的声音,粗狂里带着责备与焦灼。我一惊,忙掀开被子,披上棉衣奔下楼。雪还在下,高高低低尽是厚厚的一层白。但,我的心思不在白茫茫真干净。我手慌脚乱在拖拉机上查看产妇的情况,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胎儿的头已卡在产道外。
我大声叮嘱产妇哈气,一边飞速地准备接生器械、接生包,恨不得多出几双手来。好在,母子最终没有大碍。待一切安顿后,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来医院,如果生在路上那可怎么办。说完,我打了一个喷嚏,许是惊到了婴儿,他哭了起来,像是很委屈。产妇的男人说,听娘说头胎散痛没这么快,再说下雪天下来比较麻烦。原来他们住在东毛山,是镇上最远的一个小村,有六百多米的海拔。如果没有拖拉机,这走下来得四五个小时,但拖拉机从那么高的山上下来,还是雪夜,没有驾驶功夫,这歪歪斜斜地下来,跟赌命似的。
第二天,我就感冒了,还发了低烧。待产妇出院后,我感冒还没好。直到雪全部融化后,我才不流鼻涕。
偶尔,拖拉机的叫声直接从医院门前跑过去。或许是送货的。我像是得了什么大便宜,美滋滋地抱了抱自己,然后一头睡过去。
有次,与县里计生指导站的许站长聊天,聊者聊着,说到了拖拉机。她说,她去山区做绝育手术,因路远得宿在那儿。可晚上通常睡不着,四周各种怪叫声此起彼伏,有一种叫声像是婴儿哭泣声,听得人心里发毛,也不知是鸟还是蛙,抑或别的。但,最害怕的是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拖拉机在夜里响起,十有八九是手术后的问题。
拖拉机是庄稼人的工具,接引着一家人的生路,跑得越多,家里的活路越宽展,村庄的路跟着宽阔,慢慢地,那些路扯长了村庄的身子。
突突,是拖拉机的叫声。
突突,我的心跟着跳了起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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