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值初秋。
　　 一大早，灰黄的日光无精打采地趴在桃花村村外的那条土路上。晨光里，老疙瘩又蹲在老鹰沟沟口的那块孤石上发愣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团团扬尘在微风里活跃着，看不到路的尽头。远远看去，老疙瘩就像一只从三面断崖的沟里挤出来的妖怪。
　　 老疙瘩在那儿，一蹲就是一整天，一动也不动，只能从随风跳动的头发和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球儿看出，他，还是个活物。
　　 村里人都说：老疙瘩傻了。
　　 也不怪村里人都说老疙瘩傻了，他先前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有些善于揣摩的人猜测，肯定是他妈走(去世)的时候，连同他的魂儿一块给带走了；也有几个知情的人说，他是被媳妇一脚从炕上踹到地上摔傻的；还有人说……不管什么原因，总之，自从他媳妇带着孩子走的那天，他就变得不正常。
　　 或许，老疙瘩确确实实是傻了。
　　 二
　　 老疙瘩媳妇是村东田大车家的二丫头。论家庭，二丫头家富裕，老疙瘩家穷得叮当乱响；论模样，二丫头是十里八村儿的大美人儿，老疙瘩却长得像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芥菜疙瘩。就凭这，他们两家算得上门不当户不对。桃花村的人都说，可惜二丫头这个人儿了。
　　 村里人都知道，老疙瘩能娶二丫头做老婆，纯粹是捡了个大便宜。要不然，累死也不会落到老疙瘩的手里，当年，打了半辈子光棍儿的胡二愣子听说二丫头要嫁给老疙瘩，差一点儿就气疯了。有人看见，就在二丫头过门儿那天，他还踮着脚往老疙瘩家院里扔了一大泡牛粪呢。
　　 无论胡二愣子有多么不痛快，老疙瘩还是娶了年轻貌美的二丫头，并且在结婚第二年秋天还给他生了个闺女，取名“妞妞”。从此，胡二愣子才算死了那条蠢蠢欲动的心。
　　 都说“人丁兴旺”。可是，老疙瘩家，人丁是有了，兴旺两个字却跑得越来越远。妞妞出生后，他家的日子变得更紧了，就像打了死结的绳子，以至于妞妞很小的时候就裹着大人穿剩下的衣服在大街上乱跑。
　　 三
　　 一眨眼，妞妞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老疙瘩实在拿不出钱供女儿上学。他没钱不说自己没钱吧！嘴上总是唠叨着：“丫头家家的，上学没用，给她花再多的钱，将来也是别人家的。”
　　 二丫头想让闺女多读书，可是，又拗不过老疙瘩，再有，家里也的确穷得拿不出半分钱供女儿读书，也只好眼睁睁地作罢。
　　 妞妞没去上学的这一年冬天，气温似乎比往年冷了很多。天寒冷雪勤，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雪没完没了地下；老疙瘩和妞妞也是一场挨着一场地发烧，弄得二丫头是里里外外忙不过来。别人家的院子，下完一场雪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老疙瘩家院子里的雪，只能是一层接着一层地往高堆。雪厚了，冷得更厉害。一天早上，老疙瘩母亲罗氏吃完饭去喂鸡的时候，由于天气太冷，她脚下一滑摔倒了，弄得半盆子鸡食撒了一地。
　　 看着摔倒在雪地上的母亲，老疙瘩顾不得浑身疼的身子，光着脚跑到院子把她抱回屋，放到炕上又给盖上被子。
　　 躺在被窝里的罗氏拉着老疙瘩的手不停地交代，她一边交代，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就在老疙瘩歪着脑袋听母亲说的时候，罗氏一口气没倒上来，张着嘴、瞪着俩眼死在了炕上。
　　 老疙瘩安葬完母亲后，坐在炕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呆愣愣地朝着村口望，似乎装了满肚子的心事。
　　 二丫头问：“想什么呢？”老疙瘩不言语。二丫头再问，他还是不言语。
　　 二丫头看着老疙瘩实在来气，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指着他鼻子说了一大堆气话，之后，带着闺女去姐姐家了。
　　 二丫头这么一走，原本挺热闹的一大家子，眨眼之间就剩下老疙瘩一个人了。媳妇走后，他就成天介躺在冰凉冰凉的炕上回想母亲临走时说的、和二丫头指着自己鼻子说的那些话。她们两个人的话，让老疙瘩变得心事重重的。两天后，他便跑到老鹰沟口蹲在那块大石头上发呆。
　　 老鹰沟里有故事，有老疙瘩爷爷的故事，有他爸爸的故事……
　　
　　 四
　　 村里人只知道老疙瘩出生在解放前，具体是哪一年生人，他母亲罗氏也说不太清。老疙瘩没喊过“爸爸”这个词，他奶奶活着的时候说过，他爸爸是从老鹰沟的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那时候，他还不满一周岁。
　　 父亲走后，他母亲一人带着他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那段日子，他母亲罗氏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从来都没抱怨过。对于这，老疙瘩奶奶看在眼里的是痛，变成眼泪再流出来。她经常叮嘱老疙瘩：“我是活不了几年儿了，长大后，一定要对你妈好，她这辈子，真不容易。”
　　 老疙瘩的奶奶是在大集体的时候去世的。
　　 奶奶去世的时候，老疙瘩还小，干不动大人的活。生产队看他们母子俩的日子太苦，安排他跟着田大车赶马车，遇上爬坡下岭的时候负责往车轱辘下放块石头，以防溜车。当时，只给他半个人的工分儿。
　　 老疙瘩跟着田大车跟车，一干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田大车家做了好吃的，总是想着他，两个人如同一对父子。那时候，老疙瘩一直喊田大车师父。
　　 师父说过，老疙瘩家最初不是桃花村的，是他爷爷逃荒逃到这里，正赶上日本人投降，他们一家子也就留在这儿了。他爷爷和村里人说，他们走到老鹰沟沟口的时候，似乎听到沟里有水声，还伴随着几声鸡叫。他爷爷进去找水，只看到了三面断崖，什么也没找到。
　　 田大车给老疙瘩讲了好多解放前的事儿，老疙瘩总是抹着眼听。有一次，爷俩赶着车子走在一段很陡的下坡路上，师父的故事还没讲完，拴着车闸的那条绳子断了。眨眼间，连车带马朝着坡下冲去。师父一把将老疙瘩扔进路边的草丛，然后跳下车，用尽浑身的力量去阻止那辆疯狂的马车，结果……
　　 老疙瘩背着师父跑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到医院，最终，师父带走了那段儿没讲完的故事。
　　 二丫头嫁给老疙瘩，也就是冲着他曾经抱着父亲跑的那几十里山路吧！那条山路，就是老疙瘩眼前的这条土路。
　　 五
　　 老疙瘩擦了擦被风吹得皱巴巴的眼睛，想起母亲临走时说的那番话。她说：“疙瘩！我的日子不多了。临走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我逃荒时在半路上捡的。当年，讨来的吃的根本填不饱咱们一大家人的肚子，最终，你的两个“哥哥”在半路上就……
　　 “呜呜呜……”老疙瘩终于发出了一点儿人的动静。
　　 村里人说过，老鹰沟里曾经有一眼泉，日本人来了以后再也没出过水。解放后，确实经常听到水声，就是见不到水。
　　 去年春天，改革开放的浪潮打着卷儿刮进了这个鲜有人迹的桃花村，也吹开了老鹰沟里尘封多年的那眼泉。泉水从最里面的山脚下慢慢渗出，水流很小，都一年了，也没能流出沟口。
　　 老疙瘩回过头，朝着沟里看，脑子里想着母亲说的那句话，“疙瘩，老鹰沟里肯定有鸡叫，我确确实实听到了。”
　　 “根儿、根儿、根儿——”沟里又传出几声清脆的鸡叫。
　　 “啊——”老疙瘩眼前一亮，终于悟出了媳妇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二丫头走的时候指着老疙瘩鼻子说：“改革开放把老鹰沟里的泉都吹出水了，也没吹开你心里那一汪臭水；日子叮叮当当响了这么多年，也没敲开你那颗榆木脑袋。我带着闺女走了，什么时候老鹰沟里传出鸡叫声，我们娘俩再回来。
　　 六
　　 老疙瘩再也不去老鹰沟口的大石头上蹲着了。他向银行申请了一笔贷款。
　　 第二年夏，老鹰沟的水流出来了，顺着公路流向远方，引来好多人慕名而来，沟口那块大石头上写着“出售柴鸡蛋”。
　　 金黄的晨光洒在刚修好的柏油马路上，老疙瘩站在老鹰沟口的石头上看着远方。路的尽头，两个人笑着朝这边走来，妞妞背着一个好看的花书包转着圈儿跳着。“你慢点儿，小心别摔了。”二丫头嘱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