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个小说家的死亡(小说)
1
当从江对岸提前收到这个消息时,我没觉得惊讶,我坐在吧台上喝茶,用刚晾晒好的新鲜烟叶子卷烟,浓郁的烟雾在古旧色的窗棱上迷离着,烤烟的香气让我享受着。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一个庸俗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脱俗,而十年前,我是个摆地摊的,现在,小镇子里的人都叫我老板,以经营客栈为生,兼职贩卖信息,只要人们有需要,而我有的,都可以付费咨询。
我很贪钱,又厌恶不劳而获,所以,镇上的人在背后又叫我“钱眼掌柜”。他们不知道,我靠付费咨询获得的收入,远远高于开房。
我是不屑于故事的,你知道,我就是客栈老板,每天听到见到的太多了,我最不缺的就是故事,我更喜欢和住店的人去聊酒酿,或烤烟的制作过程,尽管很无聊,但生活大多时候也就是这样。
之所以想说说那个作家,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由我的住客变成我的店小二的人,他给我带来的价值,远远高于他本身的故事。
2
我叫零九,我是个小说家。他湿漉漉地和我这么说,初次见到他时,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他说,我现在没钱了,但又想住店。我说,住店花钱。他说,我可以讲个故事给你,抵过夜费,明天一早就走。我摇头说,我店里不需要故事。
零九转身就走。我说,我需要跑堂的。他看着我说,我是写小说的。他推门又返回雨里。早上我推开门,他在我客栈的房檐下蹲了一夜,哆嗦着说,我可以跑堂,但你必须要允许我给住店的每个客人都讲一个故事。
我说,当然。
这个叫零九的作家,成了我的雇工,每天打扫卫生,给住客跑腿,木讷,昏庸度日,只有为住客讲故事的时候,我才觉得他眼里有光,有勇气活着。尽管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被他赋予了多少厚望,也顷刻被地上的人践踏了。所以,他哪天辞职了,我从不怀疑他会死的。
事实上,没有多少人喜欢他的故事,人们都忙着吃饭,睡觉和赚钱,偶尔听他讲故事的人,也是为了嘲弄他。零九对我说,我有些难过,这里是个缺乏异梦和想象力的小镇,死板,僵化,但不必为我感到沮丧,这样的事经历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我笑了,我说我干嘛要为你沮丧呢,有时,自我安慰也是一种鸦片。何况,我也曾见过一个人,几乎凭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小镇。
我对零九说,其实我可以给你个建议,与其贩卖故事,不如换个角度,听听别人需要什么。人总要做些不喜欢的,把这些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喜欢的,那,作家先生,这条建议是免费。你要不要问问我,我有什么需求呢,你知道,我可是你的老板。
零九问,老板,你有什么需求?我将卷好的烟递给他,给他点上,怂恿他吸两口,他泪流满面地咳着。我笑着,将一沓钱推给他,我说,我需要你听,不论我讲什么,好听或难听的,你都要听下去,听完,这钱是你的了。零九愣了,估计他卖十年手稿都抵不上听我讲个故事。
零九诧异地问,就这么简单?我吐着烟圈说,有时,能让你活下去,就这么简单。我说这话时,无疑花钱满足了自我虚荣,并自得其乐。
3
很久以前,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是小贩,是行走的杂货店,在大街小巷,兜售各种零碎,见了女人,就卖她口红,见了男人就卖他壮阳药,而小孩和老人的钱最好骗了。一个地方骗穷了,再去骗另一个地方。其实活着,是个很本能的过程,不断填充饥饿式的生存行为,仅仅是身体逼迫着你活着,如果有人和你谈是非善恶,那多半是吃饱了的人。
直到有天,我被人打断了腿,接上后,我也破产了,我一瘸一拐来到火车站骗同情,人们的觉悟高了,没人肯上当,只有一个蒙面女人,买了油条和豆浆给我,她说,你从前卖给我的胭脂俗粉都是假的。女人拉开面巾,我看都不敢看,接过油条就跑了。
我就来到这个镇子,早听说这个镇子富有,喏,看到这间客栈了没?以前这里是个空房,我刚来时,躲在这里避雨,吃女人给我的豆浆油条,吃饱就睡了。后来很多人神秘兮兮地看着我,见我像见到了鬼似的。
一个老者说,这里曾经是个凶宅,户主断了别人生意,导致全家都被绑匪杀了。很多人路过这里时,大白天都能听见里面有人哭,摔锅碗瓢盆,时间久了,这里就荒了,附近的住家也都搬别处了。我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老者问,你不怕闹鬼吗?我说,我更怕饿死。
4
我每天都住这里,可怕的不是闹鬼,是穷,时间久了,连鬼影都看不到,我却变成了穷鬼。我只好每天给餐馆洗碗,混口饭吃,每天晚上,我一个人守着大宅子,穷思竭虑。
一个月后,我说服了放贷的借钱给我,用我和烟商签的5年的工期合同作为抵押,说白了,就是把自己卖了。我找到凶宅的产权人,用白菜价签下5年的租房合同,然后我去了江对岸,没人知道我做了些什么。一周后回来累趴下了,什么都不做,天天睡觉。
没多久,江对岸传来一个故事,内容是这样的:雨后,有一个渔夫在江边修船,看到天上的云不断变形,幻化出一只凤凰,飞下来,沿着江绕了一圈,整条江水五光十色,各种鱼闪着光纷纷跃出水面。渔夫看呆了,然后看着凤凰又慢慢像雾一样褪去。
渔夫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皱纹居然也在褪去。
这事传开后,有晚报记者就找到我,向我取证,因为我住的宅子是面江而建的,记者们总觉得我应该知道些什么。我说这都是谣言,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渔夫,我也没时间去见什么凤凰,你也知道,人除了忙着活着,不会关心这些。但我越是这么说,他们越是不信。
记者们很失望,他们只想信他们想信的,让他们如此执着也是因为江畔真的有一只漏水的船,记者们在那里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纷纷拍照。没多久,这故事越传越热,每个人都自己见过似的,说得有眉有眼,没人愿意相信这是假的,人们都说,这是祥瑞。
你知道,人活着,不能什么都不信,对吗?
我用卖身的钱,将宅子简单翻修了一下,改成客栈,又请了一个戏班,让镇里人都来免费看戏,吃大锅饭,又高价请来了镇上最著名的风水先生,在我宅子前后,摇头晃脑地走了一圈,掐指说道,此地背山面水,土养百草,水泽万物,实乃宝地也。人们听闻,纷纷点头。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我客栈的住客络绎不绝,女人居多,她们都坚信,用江里的水沐浴洗脸,可以美颜常驻。而我周边的荒地,都开始如春耕一样,很多外商入驻,各种铺子纷纷坐地而起。
很快,我就还了贷,解除了卖身合同,没有人不知道,我是凤凰客栈的老板。
5
很多年过去了,渔夫和凤凰的真相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改变了很多的人,影响大到镇子改名为凤凰镇,至今人们仍在津津乐道,引以为豪。没人知道,镇长派人找过我,说我做客栈老板浪费了,来镇里吧。我婉拒了。
而今,人们只记得钱眼掌柜和凤凰客栈,没人在乎凶宅的惨案和我的落魄了。
我笑着看着零九,讲完了这个故事。我把钱给他,我说,谢谢你做了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听完了我的故事,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估计这故事要烂在肚子里了,你知道,沉默得久了总有种泄密的冲动,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的成功总是隐含着炫耀的资本,还有,对是非喜好的最终话语权。
我笑着说,只要我愿意,哪怕我现在写本流水日记,都会有出版商抢着预定,我可以胡诌说,这不单单是日记,它将是跨时代的一个有效行为记录的实验文本。然后,会有很多声音赋予我为成功的美学,奉为真理,没有人公开提出反对。不是吗,谁会怀疑一个成功人士呢。
零九一直沉默,或者低头,手不知道该放哪。后来,零九抬头看我说,老板,其实我羡慕的并非你的经营能力,而是你比我更懂故事,我总以为小说才是我的,但现在看来,你已经让我无路可走了。
零九还是走了。他不走,就不是他了,我给他的钱,他最终都没有拿。只是零九临走前问我,老板,你要认真回答我,这辈子你脱下外套,你是否拥有过尘世以外的东西,哪怕是一个妄想。我愣了一下,下意识裹了下衣服,不言,只是看着窗外抽烟。
6
零九走后,我又雇了一个女人,她后来成为我的妻子,她很能干,在客栈经营上,完全不用我费心,我每天喝茶,或去江边钓鱼。
我不认得的人,他们却都听说过我,我每天和南来北往的客人闲聊,没钱住店的,我要他们讲个故事。时间长了,我这里就搜集了很多一手的信息资源,我开始贩卖信息,因为总有一些有人知道的事情,是另一些人不知道却想知道的。越来越多的人找到我,不惜重价,来我这里让我引见他们想要认识的人。
我的子女也在快乐地成长。零九不知道,我单是凭借他贩卖故事的模式,已经让我们全家的后半生衣食无忧,而他的那些故事,我从来都没看过,也让他连饭都吃不饱。当我饱食终日仰在阳光下的藤椅上摸着肚子时,我偶尔会想起他,我就会不自觉地笑着,觉得生活如此美好。
7
零九离开我很久后,我提前从江对岸收到了消息,据说他死了,有人看到他是抱着石头沉江死的。这个标题,已经充斥着各大媒介的版面。还有些小道消息,据说他根本没死,他去贩卖黄色小说和光碟了,他变得很有钱了,他用这笔钱开了一家影院。
都无所谓了。真的,我只知道,用不了多久,零九无论生死都会销声匿迹。只是他离开我以前,我并没我告诉他,在我摆地摊以前,我是个小说家。
很多年来,我一直重复做着一件事情,就是把古董或存折都拿去兑现,将空掉的身子填满,而我也渐渐老去,眼睛有些昏花,身体发福,很多美丽如云的事物,都开始稍纵即逝。我一直以为,这个小说家和零九一样,早已死了。
2020年4月3日原创,2021年5月2日首发江山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