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天，我踏着融融春色，行走在高坡的山涧里。山脚下，那茂密青翠的林木，连绵起伏的山岗，似几十年前一样未曾改变，置身于这莽莽山林里，真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从花溪到高坡的路早已不是当年的黄泥路，乌黑的柏油马路两旁山花烂漫、鸟语花香。一路往上，仍是七弯八曲，幽幽的山道除了我的车，还有奋力前行的骑友。
　　 约莫爬了五十分钟，我曾经包的村—石门村，终于展现在我的眼前。
　　 过了石门村，进入了一片平整的路段，再往前走十分钟，就到了乡里。
　　 高坡，我回来了！
　　 高坡，还记得我吗？
　　
　　 一
　　 远远望去，我昔日住的那幢宿舍楼仍立于水塘旁。水塘边上的水井还在，却已无人洗衣洗菜。
　　 车停在乡政府门前，我走了下来。粉刷后的办公楼还是几十年前的办公楼，而马路两旁矗立的一排排村民的新房，则呈现出一派新景象。
　　 这是高坡乡吗？除了乡政府办公楼外，似乎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我先想起乡政府后院的李姐家。李姐也在乡政府上班，不知怎地，将家安在了乡政府后院一楼的拐角处。在我的记忆中，她家是乡干部聚会的好地方，大家下村回来，三三两两都要到她家喝一口茶才各自散去。聚在她家，男人们说天下事、说荤段子，女人们则拉家常、说孩子，后院里常响起一片片快乐的笑声。这里还是乡政府消息的集散地，张副乡长昨天打麻将输惨了，李主任前天跟老婆吵架动手了，可能王二要被提拔了……实的虚的，都在这里集中，都在这里扩散。彼时新来的我，自然不敢轻易发言，只能悄悄地看、静静地听，时间稍长些，才敢与同年龄的姐妹们打趣逗笑。
　　 在这些姐妹中，和我最能说到一块的就是乡政府聘用的打字员小李和小罗。小李长得特别漂亮，高挑个、长辫子、大眼睛，是乡政府的一朵花，后来嫌工资低，外出打工去了。小罗的爱人是乡政府的值班人员，他们将家安在了乡政府的顶楼。小罗对人很热情，我时常到她家玩。我们常在周末的雨后到山上采紫花菌，然后去她家美美地蹭上一顿。她家的泡萝卜做得真好，又脆又甜，现在想起来都口有余香。那时她的女儿还不到一岁，很可爱，我总抱出去玩，在乡政府大院里这个抱了那个抱，逗不笑决不罢休。
　　 我正海阔天空地想着，值班室里的人走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赶紧回道，没什么，就是随便看一看。值班的人自然已经不是小罗的爱人了，李姐家自然也早就搬出了乡政府大院。
　　
　　 二
　　 从乡政府出来，往前两百米，就是集贸市场。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市场上人不多。我信步在市场上转悠着，忽然有人惊叫起来：“这不是小杨吗？这不是以前乡政府的小杨吗？”听着叫我，我的心头不由一热，顺着声音看过去，则是一惊：叫我的人头发全白了，红光满面地坐在一个卖肉的摊位后面，身上系着皮围裙，手里捧着一把黑茶壶，明明白白是一位卖肉的老大爷。这老大爷是谁呢，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正在诧异，他却笑了起来。这一笑我就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街上村原来的文书。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可亲，只是容颜已经大变。他说，帮儿子守摊，儿子回家吃午饭了。他的话音未落，身后卖豆腐的一个妇女转过来也开心地叫着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从前新安村的菊花嫂。
　　 菊花嫂让老文书帮她看摊，然后热情地拉我到她的新家。今年55岁的菊花嫂自己育有一个儿子，还捡了一个女儿来带，如今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她握着我的手，叨叨起当年的事来，说我常在下班后到她家，带她的大儿子玩耍，给他讲故事，有一次，还从城里带了一个漂亮的小玩具汽车给她儿子。讲起这些，她的笑声里充满了温暖。当说起米酒，菊花嫂说着就要倒一些给我，说乡下自家酿的米酒，好喝。被我婉言谢绝后，她又带我去厨房，抓了许多自家晒的土豆片硬让我带上。
　　 临别之时，菊花嫂还带我到了村头，见了小罗和李姐。我们坐在李姐开的农家乐小院里，聊了这个聊那个，纯纯的情、实实的爱漫延在我们的心头，而捧在手中的山楂红糖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三
　　 缓缓前行中，过去的人和事，像放电影一般浮现在我的眼前。
　　 1997年初秋，刚大学毕业的我，通过了选调生考试，被分配到贵阳市花溪区高坡苗族乡政府工作。记得8月28日那天，在区政府集中开完会后，我拿着简单的行囊，兴高采烈地蹬上了乡政府前来接我的吉普车，开始了为期5年的“上山下乡”生涯。
　　 高坡苗族乡位于贵阳的东南端最高处。这里属高山台地，北部多断谷深崖，南部则属峰丛洼地，多缓坡丘陵。乡境内多为喀斯特岩溶地质，因而溶洞怪石遍地皆是。
　　 到高坡的第一天，领导与我见面后，将我安排在乡政府办公室工作。第二天办公室主任便用摩托车带着我下村入户熟悉情况。
　　 刚到乡里不到一周，便与大家伙一起平整乡政府大院。因为资金缺乏，所以领导协调了一些水泥沙石后，要乡干部自己动手，将原来凹凸不平的院子挖平后抹上水泥。第一天参与挖土，久未参加劳动的我便将手掌磨出了几个大水泡，被大家伙嘲笑了好久。
　　 不久，领导发现我除了写作能力不错，唱唱跳跳也还行，于是让我当乡里的团委书记，还要我在那年的国庆节组织一场晚会。我硬着头皮接下了任务，白天下村，晚上组织乡里的年轻干部及中小学的师生们排练节目。连续忙碌了两个月，我们给乡政府驻地的村民呈现了一场精彩的庆祝祖国生日的晚会，也是有史以来，乡政府组织的第一场晚会。演出当晚，乡里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全都聚集到文化活动中心的广场上，大家都很开心，而我总算是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任务。
　　
　　 四
　　 沿着时光的足迹，我找到自己住过的宿舍，原乡农办二楼的一间小屋。小屋如今已成杂物室，只有宿舍楼前的小路还保留着我当年思乡的情愫，宿舍楼旁的那个水井边上还印着我当年的脚印。
　　 当年宿舍楼旁边的水井如今已变成老井。老井旁流水潺潺，恰如我一去不返的似水年华；老井边上的那颗樟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好似我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沧桑的老井和樟树见证了我逝去的青春。
　　 面对这熟悉的魂牵梦绕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不禁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曾经的驻乡岁月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想当年，我是来到这个少数民族乡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我为自己感到骄傲。但这里的环境十分艰苦，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个距离省城仅51公里、距县城仅31公里的地方，会这么贫穷落后。
　　 那时，全乡政府就只有值班室有一部电话机，街上也只有一家小杂货店有一部公用电话，这两部电话还会在打雷下雨时停止工作。从县城到乡里，是一条黄泥路，天晴时是满天飞扬的灰，下雨时则全是烂泥。中巴车一天只有两个来回跑。我的寝室与那些乡领导的在一幢楼，周一到周五还好，挺热闹，可到了周末领导们都回县城的家了，特别是停电时，只有我一人还真有点怕。
　　 因为条件艰苦，我一度想放弃了，可怎么能呢？自己苦读多年的结果就是为了找到一份工作，但我没想到会付出那么多。
　　 因为没有自来水，没有洗澡堂，每周要坐中巴车去县城洗澡，回来时要弄一个塑料口袋把头包住，还得将衣服捂严实，否则一路黄沙飞扬，回来也就像没洗的一样。
　　 直到两年后，有人在乡养老院开了一间洗澡堂，我终于不用为了洗澡专程跑到花溪街上。
　　
　　 五
　　 那时我们走村窜寨的主要工作是追着村民搞坡改梯，追着村民拉绳插秧，追着村民养黑毛猪种反季节蔬菜，劝说村民少生优生好脱贫，劝说村民将适龄儿童送到学校读书……总之，一切以先解决人的温饱为主。
　　 走村串寨的生活是苦涩的，当我体验过它的艰辛后，才会回味它无穷的魅力，称道自己当时的勇气和毅力。劝说村民拉绳插秧是当时每个乡干部都要经历的一个艰苦工作。为了让村民信服，我们头戴草帽，挽起裤腿，跳到田里帮着农户插秧。从旭日东升到日落西山，我们终日在田间地头战天斗地，被蚂蟥叮了也不怕，被村民白眼也没关系。彼时，乡干部们的互助精神非常好，看到年老的任务完不成，年轻的就会主动上前去帮忙。若那天的任务结束得早，便就着夕阳，蹲在田坎边，摸出扑克牌，四人一堆捉对打双升，哪一边输了，晚上就煮饭请大家吃。
　　 有一次到乡里最远的龙云村去布置党员活动室，跟我一起下去的办公室主任在村支书家喝醉了，不能骑摩托车回来，他可以在村支书家将就一个晚上，而我是万万不能的。于是我准备步行回乡政府。那天，天气寒冷又刮大风，走在路上，雨越来越大，一个小时后，天快黑了。路上除了我，一个人影都见不着，我开始后悔，真应该就呆在支书家，哪怕坐一夜呢？雨水冰凉冰凉的，从雨伞的缝隙里钻到了我的脖颈里，十分难受。一阵狂风吹来，让我打了个寒噤。我只顾低头赶路，前面一道水沟差点让我滑落到泥沟里去。正独自懊恼时，身后响起了摩托车的声音。转身一看，一个身披雨衣的老农骑着车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问我要到哪里去，一听我说是乡里的干部，他立即将身上的雨衣脱下披到我的身上，叫我坐到车上，他送我回去。我相信了他，坐上车。送我回到宿舍楼前，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而不语，只说是硐口村的，接过雨衣披在早就淋湿了的身上，骑着车走了。
　　 过后，我一直打听这位老农的下落，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六
　　 那时我工作所包的村第一个就是石门村，石门村是进入高坡乡的第一个苗族村寨，地理位置特殊险要。但那时的我根本没想到，有一天石门村会发展成为花溪区山地旅游发展的重中之重，成为摄影家们追逐的天堂，成为许多人寻找乡愁的乐园。
　　 如今的石门，一年四季的万亩梯田与农舍之间相得映彰，夏天绿油油的稻田遍布其中，秋天黄灿灿的金稻铺满整座大山，四处荡漾着丰收的喜悦。尤其是秋天，先后成熟的稻子拼接出黄绿相间的色块，那些纵横阡陌的线条层层分明、多姿又炫彩，简直就是这片土地上最性感最灵动的曲线。
　　 人就是奇怪，当时生活艰苦，我天天盼望着能离开这里，可离开之后又在心底念念不忘。
　　 此刻，我站在石门榔桥上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层层梯田里蓄满了水，等待秧苗插入其间，脑海里随即浮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我多想飞身前往田间，卷起裤脚，再插一次秧苗。远远望去，绿色的田间地头仿佛还能看到我当年走村窜寨的身影；田里绿油油的稻苗上仿佛还留着我们当年拉绳插秧的汗水；青山深谷白云间仿佛还能听到我与同事们豪迈的歌声。
　　
　　 七
　　 往回走的路上，从扰绕村经过，远远便看到露营基地的牌子。下车细瞧，前来取景拍摄的人比比皆是，好不热闹。
　　 往寨子里走去，路面整洁，村容寨貌焕然一新。寨子角落镶满美丽的雨花石，仔细端详，雨花石铺就的方格里，分明是图腾符号，我虽不明白其内涵，但却被深深地吸引。
　　 寨子尽头就是红岩冲峡谷，谷深千尺望不尽，无限春色在远山。
　　 除了扰绕村，现在整个高坡都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旅游胜地。在这个民风淳朴的高山之巅，东南西北四角地貌不同，风景也各异。东边的苗寨竹园草舍引人遐思无限，广袤无垠的云顶草场除了可以来一场充满激情的狩猎和赛马之旅外，还能看日出观日落。南边的参天古树下保留有御敌入侵的古屯堡，传承百年的洞葬。西边地形更为奇异，溶洞分为两层，上层景观令人叹为观止，下层则暗流涌动，还有一副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悬棺。北边有自然形成的石帏、石林、石笋，水滴与石林的碰撞形成美妙的旋律，让你远离城市的嘈杂和喧嚣，行走其间趣味十足。
　　 这里独特的苗族婚俗、“四月八”苗族风情、斗牛等民族习俗传承至今，具有苗族独特文化底蕴的传统服饰“背牌”，精美的苗族刺绣、芦笙制作、鸟笼制作，无不吸引文化历史研究者接踵而来。
　　 许多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到家乡开超市、开农家乐、开民宿，“偏远贫困”不再是高坡的代名词，这里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蜕变。
　　 现在回想起来，我深感当年在基层的生活积累是多么宝贵，它是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这段经历使我懂得了人生的价值和艰辛，五年多的乡村生活磨砺了我坚强的意志，锻造了我刚毅的性格，鞭策着我在以后的生命里程中勇往直前。
　　 我为曾将汗水挥洒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这片充满了希望与未来的高山之巅，原来存放着那么多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历历如绘的青春往事。
　　 在我的心里，早已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