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世事再大，莫过于生死；然生死事再大，也不及死生事大！所谓生死论，认为生死只是个过程，死了再也没了下文；而死生论不然，因果轮回，如日落下，定有日出，自然规律，永生不灭。只认生死，容易怕死；谙知死生，笑谈死生！
　　
　　 前天下午，我打电话找族长德彬叔有事，他说去山东给一老战友做最后送别，正在回来的路上。
　　 德彬叔是位很重亲情、友情的老长辈。电话里他告诉我说：“十几天前，训亚打电话说，他的病又犯了，已有好长时间不能吃饭了，非常希望我们去盐城看看他，能见面和我们聊聊……”
　　 德彬叔说的训亚，是我五服内的大哥，今年七十八岁。我们生长在同一个村子里，仅隔一个生产队，但因为我不到二十岁就离开了村里，加之年龄悬殊十八岁，所以我对训亚大哥仅有一些印象。在几十年漫长岁月中，哥俩偶尔能见上一回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而已。
　　 直至去年中秋的一天，我陪老母亲住到老家时，才听说训亚大哥生病了，还是肺癌晚期！当时我揪着心愣了半天，身体棒棒的他，怎么会生此重症……老母亲告诉我，训亚大哥已从南京的医院回来了，正常住在县城家里，我说我要安排时间，专门去看望他。
　　 没有训亚大哥的电话，不知他住在县城哪个位置。我想族长一定清楚。于是，我一回到县城家里，就打电话询问德彬叔详情。
　　 叔叔说：是啊，是的。训亚身体这么好，没想到他会生这个病，我已经去看过他了。训亚知道自己的病情，没想到他不太在乎，还是那么豁达开朗，谈笑自如。他回来后，每天吃饱吃好，或是在小区里散步、唱歌、捣台球，或是开着电动车，到离家好远处钓鱼，好像一点事都没有似的。他家住在……手机号码是……
　　 训亚大哥面对生死表现得如此彻悟，不仅让德彬叔甚是感动，同时也让我十分感佩。
　　 次日一早，当我在家准备下楼出发去看望他时，心想还是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如他再出去钓鱼，我就要摸空白跑一趟了。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声音相当洪亮：“噢，是老三啊！我早就到凤凰大沟钓鱼来了，那我现在就回来，兄弟俩好好玩玩，中午就在我小区饭店吃饭，我家里还有好酒……”
　　 我说：“今天那我就不耽误老大哥雅兴了，过几天一有空，我再约您吧！……”
　　 把手机放到口袋里，我顿感自己的回答有点太急了，训亚大哥的音调变化，含着明显的依依不舍！
　　 钓鱼，是自古以来许多人追逐的一个闲差。在依偎父母怀抱的少年懵懂中，我有太多的美美弄鱼的欢乐时光；在跳离农门进城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一直在为心头的小理想，没早没晚地尽情打拼，至于芦苇秆、钩被线、穿线针和秸浮漂，那自制的钓鱼具，早已不知甩到太平洋的哪一旮旯了！
　　 退休回家，钟情赋闲，偶尔念得《钓鱼偈》：
　　 千尺丝纶直下垂，
　　 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月明归。
　　 回诵再三，终究觉得，脱俗不凡一钓者，稳坐钓台，居高临下，垂纶入水，激起波纹，以钓线为圆心，向四周层层荡开……诗人以动写静，景象绝美，万籁俱寂，宁静神定，既是月夜垂钓的逼真写照，又暗示佛家禅定之最佳境界，钓境与禅境密合无间，让“清波皓月照禅心”的感受油然而生，跃然纸上！
　　 佛教禅宗笃信宇宙万物“四大皆空”，一切事物都无实体，修炼者，静坐敛心，专注一境，久而久之，身心轻安，观照明净，终以悟空而进入涅槃之门。
　　 我读着这样的诗行，总觉太过玄冥，还不如《读书龙门山土室作》畅快明达：
　　 入滩风急浪花飞，
　　 手把鱼竿傍钓矶。
　　 自是钩头香饵别，
　　 此心终待得鱼归！
　　 心念至此，我又陡生悔意，何不速买钓具，赶赴凤凰大沟，陪训亚大哥比邻相钓，而心里各执一诗呢！
　　 一星期后，我终于停下了匆忙脚步，生怕重蹈覆辙，先天晚上就预约了训亚大哥：明早八点半到府前拜兄。
　　 兴阳花园，名副其实。虽晚秋落叶飘飘，寒气逼人，但小区里清静雅致，犹如雨后水洗一般。
　　 一接到我已到达的电话，训亚大哥精神焕发，大步流星，亲自来到楼下，拉着我的手，来到了他的家。
　　 训亚大嫂面带微笑，与我寒暄问好。她既是我的大嫂，也是我的表姐，她比训亚大哥小一岁。在我与训亚大哥清谈的两个小时里，大嫂那清瘦的面庞，始终挂着慈祥的微笑。
　　 我与训亚大哥，面对面地坐着。快八十岁的老大哥，我是找不到一点耄耋痕迹：感谢理发师的功夫，让我老哥重回一头乌丝，不胖不瘦的脸上，我竟看不到多少岁月的留痕，眉宇间还隐现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我们一落座，训亚大哥就像忘记了一切，立马投入到哥俩的亲情之中。我在家同胞兄弟姐妹七个，在兄弟中我排第三。
　　 “老三啊，你今天来看我，我比钓鱼高兴多啦！今年五月份，几个医院都说我得了肺癌，那些大医生还说回来活不过半年。我可不怕死啊！怕死肯定死得更快呀！你看看，我现在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哈哈哈！……”快人快语的训亚老大哥，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笑着说着还比画着。
　　 他对生老病死的一番激情笑谈，硬生生地把我给镇住了，大约一分钟后我才缓过神来，来时的一切顾虑，立刻荡然无存！准备几句“缓解”的话，也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说：“老大哥老大嫂都是有福之人啊！”
　　 听到我的肯定，训亚大哥立刻又接过我的话茬子：“老三啊，你可能不知道，别看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我可幸福呢！闺女翠莲、儿子福照，他们两家人人都很争气，个个都很争光，产业越搞越大！让我特别高兴的是，外孙又考上博士后，已被杭州大医院正式录用；孙子茆寿楠也紧跟其后，去年考在青海大学攻读中医……两个孙子不光成绩好，让我特别喜欢的，是他们全都学好，对我们老人都很孝敬……”
　　 我好奇地问：“我的两个侄孙，怎么这么优秀啊？”
　　 “哈哈哈！老三你不晓得啊，这两个小东西，小时候一直在我身边。从幼儿园到小学，到读中学。在家里我很霸道，说一不二，没人敢出我范围。我对两个孙子要求很严，不许任何人娇惯他们，小时候不知被我打了多少屁兜子，后来他们一有什么不上道子的言行，只要我眼睛一瞪，他们就不敢了！你说怪不怪，我对他们越严格，他们现在反而越听话。小男生没有规矩，无法无天，那肯定是不行的！……看着两个孙子成人成大器了，老三你说说，我现在真的是睡着笑醒了啊！”
　　 老大哥如数家珍，说得眉飞色舞，开心致极，我听得也为之动容，深受启发。
　　 我说：“老大哥的教子育孙的良方，真的是一套好教材啊！又有几个教育专家所能及？”
　　 “老三你过奖了，其实我连初中都没念完，但我有两个优点一般人恐怕不如我：第一，无论什么苦，我一点都不怕；第二，现在我一有空，还坚持看看有用的书籍！……”
　　 老大哥指一指老大嫂说：“现在烟酒都戒了，我死啊生的无所谓，主要是有点怕她以后孤单！没关系，老三今天来看我，我特别高兴，现在就下楼，到饭店陪老三喝一点……”
　　 我赶忙站起来说“我不是打了老大哥面子，今天真的不行，中午我还有饭局，不介意一晃两个小时了，我要告辞了！”
　　 训亚大哥嗔怪地说：“哪里这么碰巧啊，……那你带点野生鲫鱼回去，这是我昨天刚钓的……”
　　 老大嫂一直站在家里，聆听我们哥俩谈话，几乎没插一句话。但当听到让我带点鱼回去，她立刻跑到阳台，挑了六条最大的放到塑料袋里，大嫂还要再抓，被我拒绝了。“怎干好呢？就拿几条小鱼，就算给三爹爹的回礼了吗？”
　　 在一片笑声中，我走出了哥嫂的家门，训亚大哥还一直把我送到楼下好远。我说：“老大哥您赶紧回去吧，外边冷风还蛮大的呢！”
　　 当我回头示意大哥回去时，他还提着粗犷的大嗓门：“等天暖和些，请德彬老太爷和老三再喝酒吧！”……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按照约定，昨天早上八点半，我在小区门口提前看到去盐城的轿车。
　　 德彬叔婶二位坐在后排，婶子姓朱，从小到大，我没喊过一次婶妈，都习惯性地称为“文玉大姑”，她与德彬叔也是三服表兄妹做的亲。他们的女儿、我的小妹海燕驾车，我往副驾驶室一坐，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的功夫，我们就来到了盐城福照侄子家的小区旁。
　　 下楼接我们的是侄女翠莲。我问她爸现在如何？一直喜欢笑的翠莲，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我父亲好长时间连粥饭都不能吃了，或许不出十天时间。”听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电梯很快将我们送上七楼，我们进门一看，训亚大哥早早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到我们，他立马要站起，我们不约而同招呼他赶紧坐下。
　　 站在训亚大哥身旁的大嫂，这一次我已看不到她脸上一点点的微笑。文玉大姑问大嫂体重还有多少？翠莲说只有六十几斤。大嫂平静地告诉我们：“听说你们过来，训亚他高兴了半夜！”
　　 等我们坐下来，细看训亚大哥时，我才发现眼前的老大哥，已与半年前判若两人。短短的头发，已然全白，大大的脸庞，苍白削瘦。福照侄说，这些日子他父亲体重整整掉了四十斤！
　　 不过老大哥的双眼，依然炯炯有神，思维依然反应敏捷，说话依然铿锵有力，只是音量较前低了一些。我们担心他过于劳神，也不敢拉开多少话题，都扯一些他儿女发家致富和两个孙子上进优秀的高兴事……
　　 训亚大哥说：“我有日子不能吃饭菜了，吃了会呕吐，只能吃一点牛奶什么的。不过，我现在感觉还不错。只是不能自由走动了，要靠这个轮椅！”
　　 德彬叔握着训亚大哥的手，他还有扳手腕的意思说：“老太爷啊，我现在的手劲还不小吧！只要我憋足劲，还能撂倒两个人！”
　　 我坐到他的身旁，老大哥对他的一双儿女赞不绝口：“老三啊，我的两个孩子都很孝顺，非常孝顺！翠莲放下家里所有事情，来这里照应我一个多月，一脚不离我；建筑工地上，由福照全权负责，但他每天都要溜回家看我。他们都在鼓励我，其实我哪里需要他们这样费心啊！外孙工作实在太忙，五一假期都不放，但孙子明天就到家啦！别看我这个样子，暂时还死不了！哈哈哈！”
　　 这次来看训亚大哥，我也是“有备而来”。看到他精神不错，谈兴高涨起来，我便悄悄地对他说：“老大哥，您心胸广阔，笑谈人生，不避生死，让我很是敬佩！今天来我带来了两句话，想当老哥面说出来……”
　　 “老三你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老大哥说着还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说：“第一，老大哥肚里的东西，您可不要厌烦他哟，可与他好好协商：朋友们，我们相处有时了，我们要……”
　　 训亚大哥马上笑着接话说：“我们要友好相处，相互关照，如果你不让我好好活着，那你也活不了啊！”
　　 兄弟俩会心一笑，训亚大哥问我第二句话是什么？
　　 我说：“第二，听佛教高人说过，佛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两千多年来，不知有多少高僧大德和凡夫俗子，都念过极量的阿弥陀佛。这个佛号，具足了太大的正能量！建议老大哥平时多念念，决定会聚能提神的，更重的是，到有重要的任务要办时，一句阿弥陀佛，就可往生极乐净土，那是至善的境地……”
　　 训亚大哥又打断了我的话：“老三啊，我念阿弥陀佛有日子啦！”兄弟俩顿时发出阵阵笑声！无需多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中饭时间到了，福照的三姑父和他的女儿女婿，从建湖县驾车赶到。当我们准备一起下楼去酒店就餐时，训亚大哥很费劲地站起说：“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吃饱喝足啊！”
　　 当我们要搀扶他到房间时，他说不需要，只见他弯着从不轻易弯下的腰，自己推着轮椅，徐徐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走在最后，听到训亚大哥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么强壮的身体，没想到会这个样子！”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是身体这样，那一定要陪我们热闹一番！
　　 当快步走向开着的电梯门口时，我猛地一回首，看到老大哥坚强地向我挥挥手，随后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那一刻我的心也重重地颤了一下……
　　 中饭后，我们上楼向训亚大哥告辞时，看到他又早早地端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们。可能是喝了二两酒，我想说的话特别多，但只说了一句：“老大哥，我们回射阳了，临别前我老三只对老大哥提一个要求：您八十岁时，必须请我们都来庆祝！”他说“我一定会好好争取！”……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了饭桌上福照侄子的话：“我儿子真懂事，上大学后，我每个月只给他一千五百块零花钱，他说足够了。有一次，我舍不得他，给他打了两千，结果寿楠又退回给我五百，说是太多了！”福照还告诉我：“父亲一米七五的个子，年轻时一担能挑三百五十斤！”
　　 在车子里我说：“印象中，许多年清明节前，我们茆家的祖坟，都是训亚大哥早早地来填好的！”
　　 德彬叔还说起一个十几年前的事：德本伯伯从台湾回乡养老，有一次，老人家腰椎间盘突出住院治疗，训亚大哥什么事不做，日夜守在医院病房，服侍他的叔叔，每次都看到训亚在忙里忙外……
　　 （辛丑年三月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