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悟】浊漳河殇(小说)
一
太行山东麓,仲秋的阳光依旧毒辣。
厚重的盔甲压在匐勒和众兄弟的身上,感觉格外炎热难耐。已连续作战二夜三天,剩下的这几十个兄弟早已精疲力竭,或坐或卧在城墙上歇息。匐勒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兄弟和敌人的鲜血染红的,他不敢仰头观望头顶的太阳,只斜视一下就一阵阵眩晕,感觉四周的寨墙仿佛马上就要塌陷。幸亏敌方率先撑不住退回河对岸,不然,城马上就要被功陷了,匐勒真的无法想象这小小寨子里五百余亲人的命运。但这短暂的喘息过后呢?匐勒后背不禁瑟瑟抖了几下。
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像一群灰狼嘶吼着将天际的羊群赶了过来,狂奔的脚步由远及近,激荡起的尘土与羊群混在一起,密布在北原山的上空,刹那间将天地覆盖在黛色的帷幄之下,只烁烁电闪才能划亮这一线天空,只隆隆雷鸣才能唤醒这行将就死的寨子。紧接着暴雨挟雷裹电漫天飞舞,其中还夹杂着如山杏一般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青石板地面被砸得咚咚作响,如同刚才敌人冲锋时密集的鼓点一般,使人惊慌失措。
匐勒急匆匆奔上瞭望台,望着寨墙远处的浊漳河水暴涨,河对岸敌营中被狂风暴雨折弯的旗帜,以及那河水一路翻卷黄土,犹如一条张牙舞爪的黄色巨龙,翻滚着,奔涌着,咆哮而去……顿时喜出望外仰头长啸道:“天不绝我!”他转头问身边兄弟:地道打通了没?答:刚才一老妪来报说还差二三百丈。
匐勒心中算计:凭全寨妇幼昼夜作业,这二夜三天已蜿蜿蜒蜒挖了三千多丈了,加上从前为避难挖的三四千丈地道,如今已有近八千丈之长了,如再加一把劲,估计大约今夜即可穿透北原山。他
暗自宽慰自己:“抑或上苍不灭我羯族,若非天意如此,偏偏在如此紧要关头下一场暴雨!这浊漳河凶猛的水流阻挡了刘监的攻击,如此湍急之水回落估计至少得一日以后,这一日之内确定无忧矣!等隔日刘监攻来时,我已扬长而去,刘监又能奈我何?但,即便逃了出去,这五百乡亲又能往何处去?”匐勒依旧忧虑万分,不禁叹了口气。
匐勒生于此长于此,用汉人乡绅的楹联形容,此地是“田少山石多,穷山恶水;孤城堕荒凉,衰草寒烟”,但他热爱这土,依恋这根,就像土犬“达达”忠诚于他依恋他一样。若不是前年闹饥荒,他断然不会背井离乡浪迹江湖,断然不会惹急刘监这厮一路追杀,也断然不会给乡亲们惹来这一场灾祸。如今二百余好弟兄已死伤大半,剩下的也都浑身是伤。
匐勒眼含泪水望着这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不由将牙关咬紧。命令手下:“将那些两脚羊押过来!”——“两脚羊”寓意为待宰的羔羊,是族人用来专指汉人的。不一会,二十余汉族女子被绳子手连手牵着带了过来,一字排在围墙下。她们浑身被大雨淋了个透,瑟瑟发抖着,单衣紧紧贴在身上,凹凸的身子一览无余。
匐勒高喊:“弟兄们!追兵虽暂时退去,但天一晴必定再来攻击。他们杀我兄弟,此仇不可不报,咱带回的这些两脚羊今夜就让弟兄们享用。”
众兄弟早就对这些汉人女子垂涎三尺了,闻听头领有令异常兴奋,齐呼:“小帅!”
兄弟们都快活去了,只有匐勒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城墙上发呆,这一年多的几次历险,使他更加成熟且坚毅,也逐渐变得冷血无情……
匐勒之父名叫匐周,小名乞翼加,小时候匐勒听祖爷讲,其家族来源于匈奴别部羌渠部,由西北大草原迁徙至武乡境内北源山麓定居,世代做部落的小帅。
前年家乡武乡大旱欠收,乞翼加只好带领家眷和本族乡党共计39人外出逃荒要饭,本意一路向北,出杀虎口奔草原以放牧为生,路过并州时,被刺史司马腾发现,图谋将这群人打劫一空,然后捉去卖掉赚钱。
司马腾派人暗中跟踪他们至豆罗村附近的僻静处,亲率百余名骑兵将众人团团围住,齐呼:“跪!跪!”。
有一个族人没及时反应过来,还傻呆呆站在那里,当即被一军士一棍打断了腿,疼得他双手抱腿就地打滚。
那军士仍不依不饶,用棍继续殴打,乞翼加见状慌乱去夺棍,没料到又一军士从身后将其击倒,乞翼加匍匐在司马腾马前,乞求道:“求军爷饶命,我等贱民来世定当结草衔环、牵马坠蹬报答军爷!”
司马腾打心眼里都十分鄙视这帮胡人,呵斥道:“胡羯命贱,哪有来世?爷等不急往生,只图今日快活。拿下!”
乞翼加磕头如捣蒜,连呼:“军爷饶命!”将手牵住马缰。
司马腾边骂:“放开!”边将手中马鞭狠狠甩去,乞翼加躲过了手却没料到被鞭梢甩在脸上,顿时皮开肉绽、血流满面。
司马腾又举起了鞭子甩下,此时一少年急匍匐来,爬在乞翼加背上,替他结实挨了这一鞭。
司马腾见有人胆敢做挡箭牌,怒不可遏连续挥鞭打去,令他惊奇的是,该少年硬生生挨了好几鞭竟然没呻吟一声。
司马腾跳下马背想拉开那少年,没料到被那少年反手擒住,脖子还被顶了一弯刀,疼得他龇牙咧嘴连声喊:“哎呀”。那少年显然也不想把事情搞僵,将手松了些。
司马腾问:“你是何人?为何替他出头?”
答曰:“我是他子,纵使替他去死又何足惜!”
司马腾将头扭过来仔细打量,见这少年长得高鼻深目,浓发白肤,脸面肌肉横生,身材高大健壮,状貌甚是奇异,暗自忖量:这少年气度非凡,谈吐从容,临危而方寸不乱,逼急了说不定真会跟我拼命,咱只为图财却不为害命,切不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便哄骗他道:“爷认错了人,将我放开,各自安好如何?”
此时一小孩跑过来,对少年说:“叔,却不可放了他,如放了他,他们就会把咱们杀尽。”
少年点头称是,使人扶起父亲,架着伤员,押着司马腾退出包围圈,然后指挥大家爬上后面的山丘,这才一脚把司马腾蹬下山去……
那少年正是匐勒,那小孩是匐勒的侄子匐虎。正是源于这次事件,族人拥立匐勒取代父亲,正式成为这群部落的小帅。匐虎尽管年幼,但关键时候头脑冷静敢出头,也受到大家的称赞,族人戏称他为“小诸葛”。
……
二
匐勒忆起过去这一段遇险经历,不由双手合十,祈求天亮之前打通地道,也能和前几次一样逢凶化吉,顺利逃出去。
天色渐晚,娘亲来到匐勒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道:“生死由命,我儿不必终日烦恼,去歇息一下吧,这里守卫二哨兵即可!”匐勒叹口气,答道:“这些弟兄都已精疲力竭,唯恐疏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孩儿不敢大意呀!”娘自言道:“不设法化解怨恨,却又下令族人去糟蹋那些汉人,这冤冤相报何时了?!”虽是自言自语,却是说给匐勒听。匐勒眼望敌营,道:“他们杀我族人,辱我姐妹,连我爹也被打成残废,此仇不报,我又何面目立于世人面前?况且自古羌汉世代不两立,如今他们要歼灭我族,我等还有何回旋余地?唯有以牙还牙、以死相拼!”娘叹道:“可惜你爹身已致残,不能带领大家抵御汉人,可怜我儿尚未成年就担起如此重任。”
提起偏瘫的父亲,匐勒眼前闪过一个个仇人身影,怒火即刻涌上心头,双目圆睁仿佛即刻就要冒出了火星——
那天侥幸逃走后,他们为了避开司马腾追杀,决定不再向北逃命,三五人为一伙,分头转道南下,约定在冀州会合。匐勒带着父母、匐虎及匐虎姐妹几人,边行边乞讨,偶尔打短工维持生计向南逃去。
他们一路东藏西躲餐风露宿,这一日来到阳曲,一行人皆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匐虎趁人不注意,跳入一大户人家想觅些食物,不料被看护捉住,绑在大门口的下马石柱子上。
匐勒过去解救,与看护发生冲突,他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主人闻听十分吃惊,亲自到门口察看。他见少年相貌异于常人,且身手了得,急忙止住看护,作揖道:“敢问壮士何方人士,可否化干戈为玉帛?”
匐勒见老者如此礼貌,自觉羞愧躬身答道:“我等是武乡人士,今落难到此,小子实在饥饿难耐,才冒犯了贵府,请贵老爷网开一面饶恕小子。”
主人问:“能否相告因何落难?”
匐勒将被强人追杀之事告知老者,单膝跪地说:“我等并无冒犯官家,却遭无端灾祸,今爹已身患重伤,妇幼儿童也食不果腹,都仅剩半条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乞求贵人能看在他们老弱病残,饶小子一命,我愿以身报答。”
老者听他说的凄惨,不免动了恻隐之心,道:“壮士请起,老夫乃宁驱是也,如不嫌弃,你等便在庄园暂时落脚,待你父伤愈再作打算如何?”
匐勒说:“只是我等几人张口要吃,恐怕拖累了贵府。”
宁驱笑道:“我有百倾良田,多有余粮,虽遭旱却无妨,你等尽管住下。”
匐勒叩首拜谢道:“甚好。”
一行人便在宁驱府住下,边为父养伤,边替宁府耕田劳作。
转眼春暖花开又一年。匐虎姐匐英与在后院嬉戏,宁驱在书房读书,听到后院嘈杂,便踱步过去欲呵斥一番。不料走得太急一踉跄正撞在匐英身上,两人都摔倒在地。
宁驱年过半百,感觉这一跤摔得重了,便不顾体面张口训斥道:“哪来的娃如此无礼?”吓得匐英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只低头不语。
宁驱见是一少女,不好意思再训斥,仔细观看,只见这少女生得眼大鼻挺,皮肤白皙,身着单衣瘦小,衬托得身材凹凸有形。原来匐英与去年刚入宁府时已大变样,长高了半头,收拾的干净利落亭亭玉立,已与去年初见时蓬头垢面大不一样。
宁驱精力尚旺盛,看得心动,不由伸手去拉匐英。
匐英未及躲闪便被宁驱拉在胸前,急喊:“非礼!非礼!”
匐虎见姐被欺负,扑过去双拳捶宁驱双腿,被宁驱一脚踹倒,痛得匐虎哇哇大哭。宁驱怕哭声引人过来失了体面,这才放开匐英悻悻而去。
宁驱甚是喜欢匐英,茶饭不思,生纳妾之意,当晚着人向匐父乞翼加提亲。匐英自小伤父,由爷爷乞翼加带大,乞翼加对她如掌上明珠百般呵护,自然极不情愿将孙女给此老朽作妾,遂推辞道:“孙女尚幼,还不便婚嫁。”
宁驱差人传话:“虽非豪门,但若嫁入,可保富贵,全家衣食无忧。”
乞翼加再拒:“我族有祖训,不与汉人通婚,万望主人通融。”
宁驱怒道:“我冒死收留,管吃管喝,不知多少人想嫁入,给你便宜却编由头来搪塞,真不识趣!”
乞翼加腰伤尚未痊愈,有好转仍不能独自行动,如今寄人篱下,不好意思拒绝却也不甘心就范,遂与匐勒商量。匐勒道:“虽说宁家有恩于咱,但我拼全力为他耕作,并无亏欠于他。侄女万不可给这糟老头,况且自古没有嫁给汉人的先例,切不可坏了规矩。”
乞翼加将两次拒绝过程告诉匐勒,问:“如今该如何拒绝才能两全?”
匐勒沉思片刻,道:“既然惹怒了宁老爷,那就无法再留此地了。不如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向南,去冀州与族人会合……只是孩儿担心爹的伤势!”
乞翼加说:“我已无大碍,不如即刻就走,悄悄离开免得节外生枝。”
“不辞而别?会不会显得咱忘恩负义。”
匐勒说:“要不我留一份信?!”
乞翼加点头称是,随即秘密通知家眷收拾行囊。
一行人趁夜色离开宁府,向南行了十多里路,至一片开阔地时,闻听身后有马队追来。一家人无处藏身,正惊慌失措间,马队瞬间赶到,将他们团团围在垓心。匐勒定睛看,原来是宁驱带着十多个家丁,方将悬着的心神放下。
宁驱问道:“为何不辞而别,是我怠慢了诸位?”匐勒羞愧道:“承蒙宁老爷收留,大恩难报。只是族人约定日期在他处会合,不敢失约,唯恐老爷不舍,故出此下策。”
宁驱使人端来一盘,上放十余两银锭和一壶酒,作揖道:“我不是量小之士,古有曹孟德赠袍送别关云长,我今效仿曹公,请壮士饮此酒暖身再动身他乡。”
匐勒一家人共同举杯饮酒,叩首谢恩作别。
不料,他们才又行出数百米皆昏沉倒在路边。当匐勒醒来时,不见家人,自己被绑在树桩上,周围还绑了好多陌生人,看装扮和自己一样也是羌人。匐勒从他们口中打听到,自己是被司马腾得军队捉了,要被卖到茌平县。
匐勒暗自思量:必定是宁驱意在图谋在英子美色,在酒中下了蒙汗药,将他们蒙翻后趁机抢去英子,然后勾结官府,将自己捉了,不然,为何刚喝了他的酒就失去意识?这老匹夫真阴险狡诈!
……
匐勒想起这段往事,想起宁驱这人面兽心的老匹夫,狠得他牙关紧咬。那些往事真不堪回首,他想着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三
约是三更天,忽听有人高喊:敌人攻来了!匐勒被吓得跳了起来,只见有二三个敌军已从寨墙外悬挂的绳子快速滑了下去,急速逃走。匐勒张弓搭箭射去,无奈敌军已行远离开了射程,他异常纳闷:这暴雨刚停歇,浊漳河大水未退,难不成敌军会水上漂?他们是如何进来的?进来又做了什么?如果在自己沉睡的时候趁机暗下杀手,那……匐勒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回头望去,寨内有两处燃起了火,是寨内屯粮草的两个棚子,他立即敲响铜锣,指挥族人们跑过去救火。
这放火贼人必定在粮草上浇了油,熊熊大火很快就将粮草烧为灰烬。匐勒此时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大意放松了警惕,愚蠢地以为暴雨和洪水能暂时阻挡敌军,没料到敌军中有如此高手,不惧暴雨洪水,悄无声息潜入寨内纵火,这一下冒险打劫来的粮食都化为灰烬,那可是寨子里全体族人后半年的口粮,自己和众位兄弟前半年的努力就这样付之东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