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已经陷进泥水里，动也动不得了。此刻，黑骏马站在泥水里，再也迈不开步子。它迎着雨水咴咴直叫，仿佛在说，我怎么拉也拉动不车子挪动半步了。雨哗啦啦地下着，我的眼睛也睁不开，竟然连方向也迷失了，这是哪里呀？
　　 心里想着，有些胆怯起来。天黑前，到达不了山那边，马车和我撂在这半山腰，那是凶多吉少，怕是这一夜无法安稳过去，至于会发生什么事情，真是无法预料。
　　 雨继续下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山林渐渐暗下来了，景物模糊起来。我身上被湿透的衣服捆绑着，周身不适。黑骏马一遍遍仰起头，向着广袤林海咴咴嘶鸣着，只是那嘶鸣声，总是一遍遍被雨水声淹没。
　　 秋天的雨水，还是非常冷的，打湿的衣服裹在身上，尤其冷得厉害。在山林里过夜，如果没有火种，怕是看不到明晨的太阳了吧。我心里胡乱想着，看着一车子的架线物资，山那边还急等着用。然而，车子趴窝在这里，真是走不动了。
　　 眼前除了树木就是树木，山深林密，泥水横流，早已堵塞了来路。我用力拍着黑骏马，说：“风儿呀，今晚怕是要在这深山老林里过一夜了。伙计，你害怕吗？”
　　 黑旋风，这绰号到底是因为飞驰如风，还是因为干活肯卖力而得，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大家伙平时都叫它黑旋风。我也喜欢这样叫，因为它一直就套在我的马车上，说来好似大材小用了。平时，我就赶着一挂马车，用它给村子里运输过粮食、蔬菜，还有木材、砂石……甚至病人看病、赶集、上店卖山货的村里人，都可以搭乘出行。总之，什么都用它来运输。
　　 真是有些对不住黑旋风了，避雨的地儿也找不到，偏偏它又陷在泥水里，怎么也出不来。正在我不知所措，心里发毛之时，雨帘里有身影一闪就过来了。二话没说，他上前从我手中将马鞭子夺过去，一手拉着黑旋风鼻缰绳，猛力那么一拉，鞭子朝着马屁股就狠命一抽，喊着“驾！驾驾！”
　　 深陷在泥水里的马车轱辘，连同马的四蹄，瞬间就拔出来，哗啦一下子离开了泥水深坑，迎着雨奔驰而去。
　　 我紧紧跟在马车和他的身后，问着：“你是谁呀？怎么称呼你呢？”
　　 “哦，我嘛，不是谁，你就叫我孤狼吧！”风雨里，他大声说着，继续赶着马车，飞跑着。
　　 他说：“天就要黑了，赶紧去我那里吧。秋天了，冷得很，抓紧时间赶过去，否则真不敢想象你这一夜会咋熬过去！”
　　 没听清他再说什么，我的脑海里停顿在“孤狼”这名字上。我早听说过的，这里有一位护林员，姓顾，人们都叫他孤狼。他也自诩为孤狼，今儿才得见。
　　
　　 二
　　 孤狼身材高大，好似有一米八还要多，非常健壮，隔着湿透的衣服，可以目睹他的一身肌肉，宽厚的胸膛，虎背熊腰的样子。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今天反而幸亏了他。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一路没有松开马缰绳，脚下好似生风。黑旋风被他控制着，有些不驯服，或许是看到我很顺从吧，它就慢慢顺从起来。再加上，孤狼名不虚传，真是一身力气，好身手，据说几个好汉也不是他的敌手，何况一匹马呢。
　　 雨继续下着，山道早已无法辨别，我机械地跟在后面。若不是老顾在前面引路，我根本找不到什么路的。顾不得山高路险，一路在雨里疾走着，直到老顾的住处。
　　 大敞开的院门，七八间屋子一排座北向南，还有西屋三四间，东屋五六间，大大的庭院，算是宽敞的居所。繁花围拥，杂草丛生，绿树掩映。有烟囱冒出炊烟，有饭菜香飘出屋子，有说话声传出来……
　　 顿时，好似一种归家的感觉，升起在心底，一股股热流在几乎冰冷了的身体内缓缓流淌。哦，有些饿了，也疲惫了。
　　 正当我有所放松之时，忽然，门边躲在一棵老槐树下的一条狗，一见了我的黑旋风，立刻挣着铁链子哗啦啦直响，站立起来，猛扑过来，“旺！旺旺！”张开血盆大口，几乎要吞下我的黑旋风。黑旋风也不是白吃干饭的，虽然被雨水淋得如落汤鸡，但是，英勇依旧，前蹄一跃，嘶鸣咴咴，吓得我一身冷汗。还是老顾，不愧为孤狼，他冷静的好似磐石一般，跳起身子，一手再次扯住马笼头，对着狗吆喝道：“疯子，住口。”原来那狗叫疯子，真是名不虚传呀，就像它主人的名子一样，极有个性。我看见疯子，仿佛又一次坠入冷冷的冰窟似的，刚刚的一点余热，让它给吓跑了。
　　 幸好，老顾的一声断喝，将脱缰的黑旋风的笼头又一次紧握手里。他一边控制住黑旋风，一边喝住疯子，整个人隔在它们之间，眼看着一场黑旋风与疯子的战争就要发起，就这样平息了。
　　 听到声音，屋子里跑出来两男一女。两男都是农民装扮，很朴实的样子。女子也是一脸的粗皮紫铜面目，一看就知道，也是普通农妇。
　　 女子先开口了，“正三缺一，就来了，赶紧先进屋吧！看看湿透了嘞。”
　　 老顾将黑旋风牵进了马厩，有好几匹马已经在里面了。两位男子赶紧帮着去喂马，提水，加草料，一顿忙活。
　　
　　 三
　　 窗子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此时，天已黑透了，雨依旧下着，而且越来越大了似的，敲得顶棚一阵阵乱响。顶棚是油毡纸制作的，因为苫盖的茅草有些年久了，漏雨。用油毡纸打补丁，雨点一敲打，声音尤其响。
　　 我已经换了一身老顾的干衣服，老顾也换了衣服。也该吃饭了，我心里还在想着，不知咋称呼这几个人，也不知什么来路。但是，我感觉，他们不会是常驻这里的，好似也是因为大雨才留在此处的。不然，孤狼，又怎会得一名号孤狼呢。
　　 正是如此呢，没等我开口，女子先开口了。她说：“就叫我川贝嫂吧，我在山上开了荒地，种川贝嘞。你咋称呼呀？”
　　 我赶紧说：“我姓吴，名叫鹏，就叫我老吴吧。给村子里赶马车，什么都拉什么都运。”
　　 一位男子也赶紧自我介绍说：“叫我武子，武家村的，也是来山里采蘑菇的。”
　　 几个坐下来，孤狼也坐下来，围在桌旁。一桌子菜是川贝嫂子炒的，武子烧火，老徐当帮手。昏暗的煤油灯下，这一点点灯火，给了我无限的暖意。想必每个人也是一样的吧。我默默想着，悄悄看看各位，脸上都生出一丝丝暖色。
　　 大家想喝一杯，武子车上有酒，就拿出来。川贝嫂擦了擦白瓷碗，一人倒上一小半碗，倒到孤狼时，孤狼却制止住，“我算了，雨大，今晚要多多巡山的。”
　　 几位与我饮着酒。实在是太冷了，这秋夜简直寒气刺骨，若没有这屋子遮蔽，再没有一顿饱饭吃到肚子里，怕是真的要交代给这深山老林子里了。我想想有些后怕，其他几位，看来是常客了，也不觉得什么。
　　 很快饭就吃完了。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唠嗑，才知道，平贝嫂子在山上种植草药好多年了，家里男人从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渐渐的严重了，做不了重活，家里家外都是平贝嫂子支撑着。
　　 平贝嫂子住在东山脚下，每次回家都路过孤狼的住处，经常从山脚下，给他带回来一些日用品，什么盐、醋、茶呀，这些过日子少不了的东西，也经常从家里给他带来有些家常腌制的小菜。
　　 孤狼从部队上转业回来，就来到了这一片大森林，干起了护林员，一干就是十几年了。他很少回家，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家里的妻子因病早已过世了。他唯一的儿子，由姥姥带大，也早就读大学了。
　　
　　 四
　　 孤狼四十几岁，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全心全意扑在这一片林子上了，挺好的。
　　 川贝嫂子算是跟老顾最熟悉的，她就在山上种药材。今晚回不去，是因为她挖了药材要送出山去，想回村等着来药材商来收购，想不到一场大雨，把她隔在这里了。其余两位也是因被大雨所阻而留下的。
　　 孤狼经常收留那些因雨雪阻挡，或是迷路的人过夜，因此他盖了许多间房屋，住起来方便些。最多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他要坚守着这一片林子。对他来说，就算是每一棵草，每一棵树，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草一花，一树一木，都系着他的心，牵动着他的神经。
　　 饭后，大家围在一起，闲着聊天。平贝嫂子想起一句这样的话，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几位听了，也反复说着这句话，随意的点着标点，逗趣儿。一个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一个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还有一个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又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我才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大家说着，玩起来扑克牌，也就玩了几把，老徐要悔牌，武子坚决反对，平贝嫂子像我递眼色：“老吴，你揽一牌，说不定呀，我就赢啦。”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就听老顾捧着牌说：“就最后一把了，我要出去巡林子了……”
　　 好似没说完呢，就听老顾说：“听，有人在伐树了，听呀……刚刚开始伐，拉开树皮……不行，我得出去巡视。这几天，我就发现异常，料定回来，真的来了。”
　　 几个说话的人立刻停止了，但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风声雨声还有树木花草呼呼乱响的声音，再就是偶尔有野兽似的声响，唔唔咽咽的。可以想象一个人在林中，会是什么感觉。我这么一想，头皮一扎一扎的，等再去看老顾，他大步走进里屋，踩着一把椅子，抓起搁在顶棚的一把枪，牵出我的黑骏马，说了句：“我骑一骑你的宝马，一会儿就回。”说着话，一股风一样，转眼就飞驰进了风雨里，很快消失了踪影。雨声淹没了马蹄声，也淹没了树木被吹吹得呼啦啦的声音。
　　 平贝嫂看看我，可能他看出我的担心和恐惧吧，就安慰说：“没事的，孤狼就是这样的，越到晚上，他越是精神，再远再坏的天气，他也能听出来的。”
　　 或许她说完了，感觉没说明白，就又说：“孤狼就是孤狼，好似能嗅到味道似的，在杂乱的声音里，他一下子能嗅到偷盗树木的味道。呵呵，厉害吧？”
　　 说完，她就笑了，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确实这样。几个人无聊，就各自回屋子里打算睡下了。平贝嫂子也回到西屋最里边的一间，准备休息了。
　　
　　 五
　　 我就住在孤狼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他不回来，我是无法睡下的。我担心孤狼的同时，也担心我的黑骏马，不知什么情况，真是令我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我始终支起耳朵，听着外面声音。我听到犬吠，听到马厩里马喘着粗气，偶尔也打着响鼻儿，互相踢踏的声响。我听着外面声响，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还不时传来疯子的狂吠声。突然，就听门砰一声踹开了，连雨带风夹杂其中，一个人滚了进来。听到我的黑骏马咴咴直叫，我赶紧应出去，看到黑骏马一身的雨水，或许是汗水也说不清。就见翻滚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孤狼，一个是陌生的很猥琐的一个矮个子男人。
　　 他刚刚站定就带着哭腔：“孤狼，求你了，你放了我吧！我家里有老母亲，有老婆孩子，老人病着呢。屋子实在是没法住了，漏得厉害着呐，我就想弄根檩条，重新换下屋顶。不然，我也不会做这事儿。何况冒着大雨，黑灯瞎火的。”
　　 “不行，今儿不放你了。多少回了，我警告过你的？”孤狼严厉地说。我将黑骏马牵住，送进马厩，孤狼顺手拍了一下马屁股，“嘿，伙计，真不错，幸亏有你，否则今晚我够受的。”
　　 显然，刚才的一场恶战，黑骏马一定很露脸儿。想想，夜黑风雨夜，孤狼与黑骏马，飞驰在密林里，面对着偷盗者，一个英勇，一个无畏，真是珠联璧合！就听孤狼说：“告诉你吧，这林子里的树木不能动，一棵也不能动。动了，我就不会给你客气。”说着，他拿一把椅子给那人坐了，自己找出来一瓶高度酒，将衣服掀起来，用酒使劲冲洗着伤口：“你他妈够狠，想要我命吗？要不是黑骏马来得快，踢飞你的斧子，你还想来第二第三斧子，是不？不知死活的东西。你在干吗，你自己清楚吗？”
　　 那人低头说：“我当时懵了，你一来，我也不知咋了，就给了你一斧子，没砍到要害处吧？幸亏没伤到你性命，要是……那我就完了，家也完了。”
　　 孤狼一瞪眼，恶狠狠地说：“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我知道，你一般里面不压子弹，也不会轻易开枪的。多数是背着枪吓唬人和野兽的。所以，我不怕的。那人说着，擦一下嘴角。斜睨我一眼，我早吓傻了，呆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说：“是不是喊醒其他人，要他们帮忙把你送医院呀？要紧不？”
　　 “不用，这雨天，往哪里送呀？没事的。只是一点擦伤，没事儿，没事。”孤狼很沉静自若地说，擦一下前额上的雨水，又说：“倒是，挺对不住你的黑骏马的，险些因我受伤。”
　　 我故意轻松地摇摇头，说：“黑旋风它皮实，就是受伤也没事的，你能坚持住吗？会不会感染，要不要吃点药，有消炎药没？”
　　 “我这里有，我给你上上吧。”门一开，平贝嫂来了。其实，她也一直没睡，也在担心孤狼。好似早有准备似的，她拿来了绷带，消炎粉、酒精，很麻利地给老顾处理伤口，并且包扎起来。
　　 那人好似后怕似的，哆嗦着，蹲在屋地上。我才看清，一个身材中等的人，但是很结实，衣服被撕扯的零碎，全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湿的在滴水，衣服裤腿都在滴水。老顾问：“你伤到了没？疯子没咬伤你吧？你真是该死了，活该受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