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的余晖撒满村庄的街道，一排土墙根下，一堆儿又一堆儿的老人，有的在打盹，有的发呆，更多的是扯着闲话，拉着家长里短。
　　 不知道是谁提前回家了。大家看着他家烟囱里升起的炊烟，都在羡慕的猜测：是不是他家孩子回来了？随着猜测，老人们开始了儿女的话题。你家的，我家的，还有他家的孩子们，从幼年说到童年、少年、青年，一直说到孩子们外出打工定居。他们细数着孩子们的点点滴滴，好像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他们的“心上人”，所有孩子的成长故事都记得那样清楚。
　　 他们脸上的皱纹，也随着话语开了合，合了开。
　　 太阳最终退到山后，夜色缓缓拉开帷幕，李大爷搀着老伴，恋恋不舍地和大家打着招呼，慢腾腾地起身回家。村东头，三间半旧的瓦房，一把锁头被哆嗦的钥匙打开，门再次关上，屋里只有老人蹒跚的脚步声，清晰得让人有些恍惚。
　　 打开电视，看着画面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似乎都在匆匆忙忙地往家赶。李大爷不满意地嘟囔着什么。他踮起脚尖，吃力地从吊篮里拿出两个西红柿，从缸里舀一瓢水，冲一下。小一点的西红柿上有块坏斑，他咬掉皮，放在干瘪的老嘴边吸溜着里面的汤汁。另一个递给老伴，看着她不停嘴的吃相，像极了一个馋嘴的孩子。
　　 电视里，电话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盯着电视机上的主人公，他不由自主地提醒着荧屏上的人：“接电话，快接电话啊！”
　　 李大爷边催边抱紧了自己的老人机，按亮了荧屏，一会又黑了，黑了再按亮。老人反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至于电视在上演着什么剧情，他无心在乎。
　　 终于，手机自动亮起，他第一时间按下接听键：“喂！”电话那头声音断断续续传到老人耳朵里。他听着，一边猜测，一边回复：“好，好，都好着哩，你娘也好着。吃啥？哦，准备包饺子哩。你们吃了吗？好，好，早点休息……”
　　 他满意地放下电话，咧开嘴。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吃得起劲的老伴，拿起邻居送来的早上从地里割回来的韭菜，心想着一会儿再打上几个鸡蛋，美美的给老伴和自己包上一顿饺子。他都不记得上一次吃饺子是什么时候了。
　　
　　 二
　　 随着一声鸡叫，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李大爷借助于晨曦灰蒙蒙的光，又把老伴强行搀扶到三轮车上坐好，然后用绳子绑牢。为了不给孩子“添乱”，他只能为难老伴了。锄头在三轮车的车厢里，被颠簸得叮叮当当，和着老伴唧唧歪歪的自言自语，也凑成了李大爷晨间的交响曲……
　　 车到了自家地头，他把三轮车停好，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捆绑老伴的绳子，然后给老伴喂了几口水，嘱咐老伴：“别急，很快的，乖乖等我。”说完便扛起锄头，走向玉米地。看着玉米地里布满的杂草，李大爷无心多想，他猫下腰来，一锄挨着一锄地锄，天地间似乎能听到草根咯嘣咯嘣的断裂声和李大爷呼呲呼呲的喘息声。
　　 盛夏的朝阳火辣辣的“烫”，李大爷用袖子摸了一把脸，他快步走到三轮车旁，给老伴支好太阳伞，又用自己油腻腻的袄袖子替老伴擦拭着脸上和脖梗子上的汗水。老伴木呆呆地看着他，李大爷眼睛有些湿润，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争强好胜的女人，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还记得一年多前，儿子意外身亡，老伴不顾邻居亲朋的阻拦，她“突破重围”来到了孩子出事的现场，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儿子，她一头栽倒在地……醒来的时候，她两眼望着天花板不哭也不闹，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她都一言不发。出院后，她就一个人在家里发呆，或者去儿子出事的地方转圈。
　　 李大爷和女儿带着老伴，看过好多医生，包括心里医生。大家都说她，这是心病，需要时间和自我心理调理。鉴于老伴的这种情况，李大爷让女儿先回河南婆家，因为他知道，老伴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好起来的，可是女儿的生活还要继续，更何况女儿还身怀六甲，留在这里实在没人照顾。在给女儿送行的那天，女儿哭成了一个泪人，她紧紧地拉住娘的手，不舍得走。她娘的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中，似在搜寻爱子，又似在搜寻肇事的车辆。看着探出车窗外的泪眼，看着无动于衷的老伴，李大爷向女儿使劲地挥了挥手，然后扯着老伴转身回家。
　　 日子在慢慢地煎熬中继续……
　　
　　 三
　　 一晃几年过去了，老伴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些加重。她时常一个人偷跑去出事地点，不顾来往的车辆，只管一个人在哪里呼唤：“孩子不怕，娘来了，带你回家，回家……”还手舞足蹈地在空中抓抱着什么。为了老伴的安全，李大爷不得不在下地干活的时候，带着她，绑着她……
　　 李大爷一边放下水壶，一边给老伴擦拭着嘴角的水渍，声音柔柔的，又像是喃喃自语：“现在才八点来钟，锄到九点半就回家，剩多剩少，咱不管它。”说完，他又扭头看了看那些瘦弱的玉米苗，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别人家的，两遍地都锄完了，可是他家的一遍地还没弄完，也别怪玉米苗不长，实在是杂草太多了。可是，他又不忍心让老伴半天半天地晒着毒辣辣的太阳，也只能早早地来，早早地回。
　　 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呆呆地注视着这边的“风景”。这就是爹在电话中常常说的“好着哩，好着哩？别担心我们，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等孩子大点了再回来看我们，我和你娘都好着哩……”
　　 当初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地嫁到河北，河南和河北真的是一条河的距离吗？家里出事后，由于距离问题而无能为力。看着眼前的一切，让她这个外嫁女，泪流满面。
　　 每天电话中，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爹吃好、喝好，注意身体，照顾好娘。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每天的叮嘱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看着那个猫着腰拼命挥动锄头的老头，一年多没见，爹怎么可以老成这样呢？看着被绑在三轮车上的娘，骨瘦如柴又呆滞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爹的锄头移动，虽然不知道娘在嘟囔些什么，但从娘时不时上翘的嘴角可以看出，娘还生活在她梦幻般的世界里，只是爹没有告诉她而已。
　　 “爹，娘！”随着女儿一声呼唤，李大爷的锄头落在了玉米苗上，回头看着阔别已久的女儿，李大爷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痛哭失声。这时，三轮车上的老伴，也收回了呆滞的目光，她瞅着眼前的情景，眼角竟然落下了泪珠。
　　 小孩子的哭声，把所有人从悲伤中拉了回来。李大爷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女婿和小外孙子，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接过这个隔辈的亲人，眼泪又一次溢出眼眶。这时，被女儿松了绑的老伴也走了过来，她伸手要抱孩子。李大爷下意识地躲开了，因为他不知道老伴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
　　 女儿和女婿看到这一幕，交换了一下眼神，女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岳母的手里。李大爷和女儿紧张地盯着老伴的举动，只见她抱着孩子席地而坐，轻轻地拍着孩子后背，呼唤着儿子的小名，唱起了哄儿子女儿睡觉时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