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说：“人间四月芳菲尽”，他自然是没来过东北。东北的农历四月，冷高压吹出的寒意袭人的西北风，依然留恋着脚下这片黑土地。它在云层里、树枝上，人们的脸颊旁甚至心荫里，盘旋纠缠，不肯离去。东北的春天啊，就像个高傲又狡黠的女子，在你的期盼中走走停停、犹抱琵琶半遮面，那忽冷忽热的劲儿撩拨得你欲罢不能，却又无可奈何。
　　 老一辈人们形象地把东北的春天称作“春脖子”，若把人体比喻成四季，那么春天就像人的脖子一样短。春来得太晚，夏又从不迟到，可不就把春天挤成了“春脖子”。这不，南方已水碧天蓝、桃红柳绿，东北仍冰封江面、一片荒芜，还是一番冬日景象。
　　 气温太低，只能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四十岁的年纪，加上孱弱的身体，我早已没了对抗寒风的能力和勇气，在风度和温度之间，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三月末，住在百公里外的侄子结婚。作为至亲，本该提前一天去，但我稍凉点就会感冒，在家睡觉要几床被子来回倒腾。宾馆温度如何不得而知，这一番折腾，自己能否抗住，更不可知。思量许久，未敢动身，还是决定婚礼那天起早前往。
　　 婚礼那天突然降温，本来准备好的漂亮衣服也无法上身，只能穿着厚重臃肿，毫无美感的羽绒服参加婚礼。多年未见的亲戚朋友汇聚一堂，哪个女人不想光鲜亮丽地展示一下呢？女人才是视觉动物，女人更注重打扮，也更愿意“以貌取人”。婚礼热闹非常，我站在一群羊绒大衣和又仙又美的长、短裙子中间，感觉自己好丑，丑到不想说话。
　　 又过了一周，是表弟的婚宴，我提前看过天气预报，那天最高气温16度，便早早准备好长袖旗袍和羊绒大衣，结果又是突然降温，我只好裹上厚厚的大棉服。身体不给力，春天不给力，纵然再有爱美之心，也只能望裙兴叹了。
　　 春天若即若离、喜怒无常，要人耐着性儿等；孱弱的身体不由人意，虚弱异常，只能耐着性儿熬。去冬到今春，我身体尤其差，每天下班，都累得泥般瘫软，再无精力顾及其他。吃了一冬天药不见好转，今年三月，我开始去市里看中医。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每周一次的折腾，简直疲惫不堪。几十副中药喝下来，效果仍不尽人意，让人日渐焦灼。
　　 求医路上，我总是透过车窗仔细搜寻，渴望从一片枯黄中寻到零星绿色。可惜一连几周，都没找寻到。健康和春天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触碰不到，让人翘首以待、望眼欲穿。
　　 冷也好，暖也好，日子总还要过，反正春天也不会因谁希翼而早来一天。不如意事常八九，求之而不得的，又岂止是一个季节，一点温暖？想到此，索性不再期盼，按部就班地上班、看病、吃药，求医路上也不再四下寻顾。
　　 又一个周末，看病的路上有些晕车，晕乎乎中不经意往外一瞥，似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绿色。车速太快，绿意太浅，看不真切，精神却为之一振，春天真的来了吗？
　　 回家之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到公园去印证春的迅息。走到公园，天已完全黑下来，借着路灯昏暗的光，我发现斑驳的枯草下，有点点新绿破土而出。在灯箱旁生长的草儿，多承了一份光和暖，草叶已经长到寸高。面对这鲜鲜嫩嫩的绿色，心变得无比柔软，大地比我更知春意，并悄然无声地做着回应，如此期望春天的我，反倒后知后觉了。
　　 自那起，每天吃过晚饭，我都早早出门，贴近春天，感受春天。树上的芽苞越来越饱满，随时会抽出新叶，迎春枝头花苞攒动，有几朵已迫不及待地打开嫩黄的花瓣，在东风中尽情绽放。崭新的春天有着极强的治愈力，在绿色的感召下，我虽依然穿着大棉服，心却变得清爽惬意，脚步似也轻快了不少。
　　 又一次复诊，医生诊过脉后说：“差不多了。”短短四个字，足以让我雀跃。两个月的奔走，一碗又一碗的褐色汤药灌下去，终于在苦楚中品到一丝微甜。
　　 归途透过车窗观望，花非繁茂，树未有荫，却也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黄绿、嫩绿、深绿、酱紫的枝条深浅相间，洁白、淡粉、鹅黄的花儿错落有致。映入眼帘的那片小树苗最为动人，树干细弱，至米高处生枝长叶，那一截仿若浮在空中的新绿，有着几近梦幻又无比真实的美感，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远远望去，旷野上枯草经过漫长而寒冷的严冬的洗礼，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枯茎，在渐青的新草的茂盛中，逐渐失了气势。耕地还是一片土色，少见绿苗，偶尔有一片麦苗匆匆从眼前掠过，总能让人眼前一亮。寸高的浓密麦苗，遮住了黑土地，在冲破厚厚云层的阳光的照耀下，愈发青翠怡人。更多的耕地上，种子刚播下几天，还未破土。想那白净细弱的芽茎在土里蓄势，那是一股原始而强劲的力量，是生命的底色。
　　 医生给我开了二十天的中成药，估计再复诊一次，就可以告别这些丸散膏丹了。健康随着春天一起归来，活力随着温度增发生长。想到再暖些，就能脱掉厚重的羊绒大衣，到时我可以穿裙子，穿我心心念念的、买了许久却没机会上身的旗袍，可以在公园的长椅上久久坐着，悄悄欣赏春色盎然，欣赏稚子游戏、老人静坐，可以在太阳下做许多温暖的事，亦如花草在春天般的恣意。这些小确幸，只要想到，就觉得十分美好。
　　 海子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年少时并不懂这样的句子美在哪里，人到中年，终于懂得了这两句话的含义。它是星辰大海，是诗和远方；是十丈软红最纯洁的欲和最简单的美，是娑婆世界最稀缺的一份平和，是我们苦苦追寻的心之所向。
　　 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我的温暖的、热烈的、喧闹又安静的北国之春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