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高远始终都记得他离开家的那天。
　　 那是个傍晚时分，母亲就帮他早早地将行李收拾整齐，可他呆在家中，迟迟没有想要出门的意思。
　　 床上的被子摊开又叠好，叠好又摊开，墙角那盆绿植让他摸的叶子发亮。父亲坐在客厅椅子上，一言不发黑着脸不停地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挤满了烟头，有的还未燃到一半就被掐灭了。
　　 房间里静的令人窒息，只有那满屋呛人的烟味在四处无声地冲撞着。
　　 等母亲再次隔着门缓缓地敲了几下后，他才有气无力走了出来。女儿见状忙挣脱妻子的手跑了过来，拉着高远的衣角怯怯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再也不能给我读《米小圈》了？
　　 高远心里泛起一阵痛楚，嘴角嗫嚅了下，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女儿的提问，只是用那双充满怨意的眼看了看一旁的父亲。
　　 高远很是不理解父亲，甚至是带着怨意地不理解。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这么积极地动员他去当第一书记，而且还是那个背井离家、鸟不拉屎的穷沟沟。要知道，当初高远考进现在这个省城单位的公务员，可是挑灯苦读了整整一年，从上百人中拼杀出来的。参加工作一年多，他努力工作努力表现，成为同批遴选公务员里第一个入党的。一度他曾经认为自己可以放手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甚至暗暗规划了以后的成长路线。
　　 每次他趁着假期回到家同父亲聊起自己的工作时，看着父亲脸上的那粗糙的皱纹，他从心底是带着得意和炫耀的。打记事起，他就听母亲说过父亲是当年最后一届知青，曾经上面有政策可以让他们返城就业，可父亲却拒绝了组织的好意，在现在这个小村庄里扎了下来。几十年来，他跑上跑下找以前的同学，找上面的部门领导，要资金、要项目，带着村民打井修渠，让曾经靠天吃饭的庄稼地里通了上水渠、村民吃上了自来水。但换来的，却是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不断佝偻的身子和越来越大的烟瘾。
　　 他不理解，父亲这么做究竟图什么，他更不理解，明明有着那些同学和关系，可在自己工作的事上，父亲却从来没有替他着想说过话，只是告诉他要靠自己的手吃自己的饭。最令他感到不可思义的，当父亲得知自己单位要选派驻村第一书记时，竟然给单位领导写信，主动报名让自己的儿子去。以至当领导找他谈话时，他恍惚从对方的眼光里读出了一丝揶揄的味道，这一度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让他很是不安。
　　 那天他离开时，村外那株杏树上片片花瓣纷纷落下，如同下着杏花雨一般，四处散落的杏花仿佛也失去了以往的风采，漫无目的随风飘荡着。远处一只落单小燕子飞上树枝，唧唧地四顾叫着，像极了此时的高远。
　　 当高远踏进帮扶村口时，他第一感觉是自己竟然穿越到了五六十年代的山村。眼前的房屋低矮破旧，有的房檐还用木棍支着，房顶的瓦片晃晃悠悠，感觉要随时掉了下来。不远处，光着脚丫的孩子互相打闹着追来逐去，刚出生不久的猪崽正在浑浊泥潭里撒着欢打滚，还有那时不时闪过的那满眼疲惫的村人眼光。
　　 高远是被村支书记领着走进村部的。村部很是简陋，斑驳的墙壁上还刷着“争上游，敢出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之类的标语，房顶已经年久失修，橼子的缝隙中偶尔还残留着孩子们玩过的纸飞机，桌子上满是尘土，旁边随意放着几把缺背少腿的椅子。
　　 五十多岁的支书满头白发，用着高远似懂非懂的本地口音不停地说着村里的基本情况，无非是缺资金少项目，无设施没产业之类的。高远满眼悲哀地望着老支书，无端想起了《人民的名义》里祁同伟述描述着他去那个乡间派出所工作的情景。命运似乎也同样和高远开了个玩笑，他曾经憧憬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外部世界已经被如今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所代替，同样的满头白发，完全不是那个年龄的模样，同样地让人害怕，害怕会长久地待在这里，然后默默无闻满脸皱纹地黯然离职。
　　 高远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当时他正在村部昏天暗地蒙头睡着大觉，外面隐约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随之又是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打开门后，先是老支书拘谨的道歉，“我说新书记正在休息，你这偏倔着要来看，他人又跑不了，什么时候不能来呀。”
　　 话音未落，身后走过来一位拄着拐杖的大娘，“我就想来看看新到的书记，我记得上次县上派来的工作队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今天县上又来干部，这是铁了心要给我们做事拔穷根来了。”大娘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边从包里摸出几个大黄杏来，“孩子，这是自家院里种的，回头再想吃了就到大娘家来摘。”
　　 远远地，一个穿着背心的小孩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只毛绒绒地小黄狗，正吐着舌头呼呼地喘着气，一人一狗四只眼睛滴溜溜好奇地瞅着高远。“这是大宝”，老支书殷勤地解释着，顺手在大宝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去去去，到外面玩去，别在这捣乱。”小黄狗仗势嘲老支书叫了几声，随即和大宝又慌忙地跑了出去。
　　 老支书和大娘的话让高远很是不安，那种亲人般的眼神和爱护仿佛在不停地叩问着自己。一时间，自己内心所刻意构筑的那道隔阂似乎慢慢地松动了。
　　 晚上，高远漫无目的地翻开了家里捎来的衣物。无意中，一张发黄的纸张掉了出来，是一份几十年前的报纸，看得出，这份报纸保管的很是仔细，没有一丝的褶皱，上面的标题用黑色重重地划了几道。高远凑近看了看，慢慢地，他轻声读了出来“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第二天，高远起了个大早，主动和老支书逐村逐户将村情摸了个底。这是个典型的山区贫困村，村中坡地居多，主要以种植玉米、谷子为生，靠天吃饭，生活难以保障。村里年轻人多数外出打工，剩下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劳动力十分匮乏。
　　 望着村民那期盼的眼神，突然间，高远记起了自己入党时的誓言，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就这样，高远开始了他扶贫计划的第一步。随着他与村民的逐渐熟悉，也知道了与大宝形影不离的那只小黄狗叫做“小宝”。经常能见到他走在前面，做为向导的大宝带着小宝跟着他跑前跑后。
　　 半年后，当高远跑去省城部门联系专家为村里引进杏苗时，那个老专家得知高远的家乡时，便饶有兴趣地同高远聊了起来，当谈起他当时插队时期的同学时，感叹地说到，“他和你一样也是姓高的，那时在学校里特别优异，学校几次让他留校，可他却说自己是党员，要第一个响应党的号召去下乡，说是要扎根基层，踏踏实实做出一些事来。”老专家叹了一口气，唏嘘连连。
　　 引进的杏苗很快便在县上农技专家的指导下种了起来。第二年早春，当杏树还没有拱出芽叶的时候，性急的花骨朵就冒出了满树的通红。随着春忙的脚步，谢了花瓣的杏子撒着欢地膨大，在不经意之间，水罐似的膨涨起来。当田野里绿油油的麦子变成了金灿灿的，油菜早已褪去了明亮的黄花结出长长的籽壳，而此时缀在枝头叶片下的杏子也逐渐地黄了……
　　 高远再次回到家时，特意拿了一袋成熟封装的麦黄杏回去的。一年多的日子里，父亲佝偻的更厉害了，只是烟却抽的少了。父亲吃了一颗杏子，说了句“真甜，这才是真正的麦黄杏。”